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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7-1-16 01:54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伍]（10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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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過了幾天，報上就有這段消息了。《立報》自是抽起的，不過市面沸沸揚揚地：“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——《人面桃花》即將開拍，無聲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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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J+ C3 H8 k1 v& m. M7 ]報上的宣傳用語是：“一個是載譽於南洋，蜚聲於關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；一個是轟動了平津，顛倒了京滬的當紅武生唐懷玉。一個百忙之中抽出空檔，一個輕傷之后養精蓄銳，破天荒地電影與國粹大結合，戲中戲，情中情，蜡盤發音，有聲有色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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戲還沒開拍，先聲己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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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[4 E! r+ Y+ r* }大伙都奇怪了，無聲片轉為有聲片？中國人自己攪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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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幾年前在百新大戲院首次上映美國特福萊那有聲短片，引起了轟動后，很多國產電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，不過蜡盤發音實際上和灌唱片差不多，但聲音要與動作同步，制作過程遠較復雜，一個不好，要雙方從頭再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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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B$ n/ ?7 [6 Y4 o3 {. C+ b段娉婷是如何地當上了這戲的女主角，自不必細表了，反而是那投資十二萬元的大老板，對唐懷玉並沒投信任的一票。8 `/ N7 B) d* B, @! ~$ }0 {$ 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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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段小姐道：“我要這個男主角。我要這個戲是一個歌女跟一個武生的戀愛，我要中間加插幾出京戲的片段——如果演出失敗了，願意包賠經濟上的損失！”- l! d+ N1 O% e4 G" j

( m7 p+ G9 Z' d( Y她這樣地包庇，黃老板看在她票房份上，也就好好地捧他了，而且見了唐懷玉，也覺得他跟一貫油頭粉面的小生不同，俊朗倨傲不群，便也大膽地起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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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只覺這才是他的“新紀元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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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K( s8 h3 R5 I) f在見報的同時，洪班主的班子散了。) O/ [$ e8 ?+ f. Q9 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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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懷玉留上海，魏金寶留上海，李盛天回北平。來這一趟，經了風浪，真相大白，各奔前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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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}) e6 m) b; v  U" W; V# {* t; j懷玉一早送丹丹。+ E8 _' u" F8 \9 {7 M) |

0 ]( i# {1 F7 a$ \) e他道：“你不要留上海——上海不是好地方。”說這話時，不是不真心的。, N# d; W' }* U1 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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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為什麼？”丹丹問，明知狂瀾已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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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會學坏的。我不許你學坏。我是為你好，你回頭，還有志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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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V0 W5 }% D1 _& g- g6 ~3 n+ J懷玉一頓，又道：“志高給你路費，實在是想你回頭。”: j$ s, H( N( d+ p: o& n. e) 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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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呢？”1 l' }0 d* N$ k# 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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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搖頭。' ?7 g& d/ g9 g2 n9 \5 h! f( 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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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很堅決地道：“你抱我一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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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不動。丹丹又道：“你親我一下。”7 \1 `" L( \; ]

9 Q, U" ~: U) q: \2 K/ F懷玉像一根黑纓銀槍，豎在兵器架上，屹然不動分毫，即使微風過處，那纓須也是隱忍自持，他不肯——他實在是不忍，最好什麼都別做，要鐵石心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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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已經冰鎮在那兒了，他心里頭盡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，發酵了填滿了，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——何況他已這樣地坏。% W. }: F  o+ 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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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。”他平淡地道，“我是為你好——而且，我有人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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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是為我好，他是有人。丹丹最后一點願望也硬化了，心腸也鐵石起來，比死還要冷硬：“算了。我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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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她攜愁帶恨頭也不回，上了火車。李盛天到了，還有一伙班上的，預備照應著。李師父跟懷玉沒什麼好說了，只道：“上海是個‘海’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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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D4 h% ^9 }% u3 W懷玉忙接：“我不會葬身海上，三年之后就回來，我跟志高有個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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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x7 n8 K, }: V! _# S+ J) T李盛天只覺自己蒼老了很多，完全是意想不到的，他很萎靡，如果不來這一趟，他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師父。一下子，就老了十年了，原來已是年青人的世界，摻不上一手。火車要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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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q# N8 x9 X2 \/ U- {3 v2 `先是整裝待發，發出嗚咽的聲音，良久，也還沒打算動身，好像等待乘客們做個決定，雖有心地拖延著，但回頭是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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) z8 C: \+ o( z# D3 Y) l這列車，滬京兩邊走，來得千萬遍了，久曆風塵，早已參透世情，火車哪有不舍？總是倚老賣老，要桀驁不馴的年青人來忍讓，等它開動，等它前進，由它帶著，無法自主。心事重重，開不開？走不走？  u& O$ _2 S, c4 L;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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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大團烏煙待要進發，煤屑也蓄勢飛閃，就在火車要開的當兒，丹丹一彈而起，長辮子有種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颼動，車不動，人動了。一扭身，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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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7-1-16 01:54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伍]（9）+ r. A7 q8 Q; }/ r

' ~8 P" z4 v( }) T% C# ^, q那不過是一個戲。# M: l! u- ^. i: u

+ v* i  Q) Q0 f  U* V, Y* x/ z現實不是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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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實是“騎驢看唱本——走著瞧”，你活著我活著，懷玉想：我才不過二十一歲——每個人都有自恃之處，只青春，沒有就是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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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^* k: y3 A5 i李盛天軟硬兼施地，半點水也潑不進。自從這回之后，懷玉跟師父有點生疏了，他只聚精會神，對付一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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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這位金先生，豈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內？金先生今日在風滿樓接見了一個非常麻煩的外國青年威爾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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) Y4 P7 q, i! k6 ^金嘯風自那補葯“人造自來血”用上了英文做廣告后，果然生意大好，因此他儼然成為新興的制葯公司巨擘。跟風的人雖多，但他是創新牌子，別出心裁。他在葯瓶上貼有DR.WHALES的字樣，還弄來一個外國人的頭像印在商標紙上，說明是美國醫葯博士的補血祕方。這記噱頭，吸引了大量顧客，而且金嘯風又把這葯廣送海上文人，每人一瓶，附了兩百元的紅包，他們明白了，一時之間，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稱頌，什麼“還我靈感”“補我血氣”“名人名葯”等的間接廣告，出現在報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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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^+ o) M' f) Y! T1 ~金嘯風發了一票財。8 U: x6 a  V6 [2 s  k

% ]7 a) f7 X; M9 p誰知有一天，接了德律風，有個操美國口音的男人，自稱是威爾士博士之子，到了上海，要拜訪他，代“先父”收取專利費。' q! `$ c1 r, 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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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嘯風聽史仲明一說，馬上明白了：“按理說，這外國癟三可以送官究辦，告發他訛騙，只是如此一來，等於公開自己在賣‘野人頭’。”& B) f9 E; g1 a. W4 }

4 x8 U; O" C  {5 P& [- ?/ T史仲明也很為難：“要真承認了他，便名正言順地敲我們竹杠了。”8 h) V  S1 P+ ^

0 a1 ?  X1 P: m8 P! f8 t+ C6 j“有了，仲明，你替我約見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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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這外國青年小威爾士一到，金嘯風便先發制人：“令尊生前是好友，他在上海多年，我這祕方是他堅持要送我的，我不肯白要，便送他一萬美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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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仲明馬上把收據拿出來了，除了簽名，下款還有“此款一次收清，別無枝節”。4 |5 u' m1 a& z6 G6 ?* m1 f; S

, @- F: l; i7 k7 o; C9 b金發的小威爾士還沒說半句話，已涼了半截，進退兩難，金嘯風見狀，忙關切道：“上海地方不錯，我會關照手下照應你到處玩去，這里區區五百元，小意思，只供零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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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無奈只得接過支票。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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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p; v% ~1 g1 m金嘯風得勢不饒人，又補充：“你何時準備回國？請告訴我一聲，回程的船票當命人送上，不過是此番來了，正好給我做個證明。”% B/ m% i% {+ l: u+ A( m+ r7 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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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仲明出示一篇訪問記，是關於小威爾士拜訪金先生，並證實了祕方確由金先生依法購得制造特許權的。稿子早已寫就，只待他簽個名。小威爾士既收了五百元，也就用自來水筆簽上名字。史仲明“嗒”地打了榧子，有人捧個照相機進來，對準金先生和小威爾士先生拍了三張相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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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h1 R% F' F% N% _# H5 z! S6 d! N  r未幾，報上又出現了這訪問稿，威爾士牌更加名噪一時了。. Y0 Z8 E. b4 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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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他自己從來也不喝這東西。當他又收作了一個人時，真快樂，兩眼都會得光芒四射，滿足了征服欲。但下回來的是什麼，面臨的挑戰有多少？他已經擁有太多，在萬籟俱寂的夜晚，只有自己一個人時，他就顯老了。他總跟自己保證：要活到一百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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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長壽祕訣，在公館中，他養了一只蜥蜴、一條響尾蛇、一只據說來自雲南的毒蜘蛛——他在晚上便跟它們交談，告訴它們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，心里好不舒暢。沒有女人的時候，他的寵物聆聽他一切。段娉婷？他跟它們說：“她一點都比不上小滿，但她也不是沒好處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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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他想念這騷貨時，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膚便在眼前掩映了——怎麼可以這樣白？幾乎看透了底下細網似的血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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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無端地，有點激動，一個一個小女孩，讓他玩了，他卻不是她們的男人。' n. y! V) v; T0 F5 t

6 Y, s$ e$ a% D# d( @' N% m她們全都另外找一個“自己”的男人——他金嘯風哪有立足之處？她們用他的錢，去扶植一個自己的男人，心愛的，自小滿開始……; k8 V, G# U2 F7 e+ f, k

0 v- G2 P, R$ K. d/ ~, T7 Y; @唐懷玉，這小子不知憑了啥能耐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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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6#
發表於 2007-1-16 01:53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伍]（8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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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I, a5 w+ S; R“仲明，我跟威爾士先生約了幾點鐘？”然后二人又談了幾句，沒把段娉婷放在眼內。8 {) H7 |4 y  L( 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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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有點下不了台，只好道：“金先生，不耽擱你的時間了。”. |0 s1 x( F# f9 y8 d1 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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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只咪咪笑：“過一陣有空，約段小姐跑馬廳看跳浜去。我新近買了一匹馬，是好馬，弗吃回頭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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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銀牙一咬，他整治了她，又不怎麼要她，可見是玩一場，誰都別想贏。一直以來他對她，決非真心，難道連假意也吝嗇了？段娉\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。5 P7 W) K% i. {0 t% i" O3 {' }& 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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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當然明白，只不過關乎日子的久暫，終究是甩或被甩——抓緊另一個肯定上算。. ?* D# G* O! g& J2 z/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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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她一定要聽得他親口允諾，她才肯把身心投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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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要他，但弄得不好，與苟合的男女關系又有啥分別？她不要任何試探、測驗、爾虞我詐，沒心情也沒有時間，在這關頭，認定目標，命中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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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S& H7 [: F* b- v" r“唐，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，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麼親戚，也不理會你的從前，我只要以后。如果你不肯，一拍兩散，我們有句話：好馬弗吃回頭草。”: e& D6 B, c) `# 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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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這番話的同時，懷玉只沉迷於他的第一個女人，他實在太忙了，他對她的身體還不太熟悉，根本無法推拒她任何一個字——他日漸地離不開她，熾熱而充滿希望的日子在以后。像個抽上了鴉片的癮君子，泥足深陷。8 p( _5 H* h0 _, a  U; d

1 n) C( O$ U/ r: p* i8 L# z她對他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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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還把橘子削皮去筋，一絲不掛地放進他的口中，然后問：“甜不甜？”* }) {* V1 F4 w. T6 M

  j/ W- w" J" i7 _9 Z, n' s3 l懷玉笑：“太甜了。”忘記了丹丹這樣地回答過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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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段娉婷這樣做時，她也是一絲不掛的。8 L+ G$ \! P/ w* {/ \( Q7 _, l- \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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芳菲的世界，歐美各國各式的浴露香水，她最愛洗澡了。或者，用一個心愛的男人給她洗去往昔的汙垢，一天一天地，她將會回復本來的真相。越活越回去——正是一種渴想。/ |. T1 z0 i2 z! \: x& C) d4 Y; 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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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扶植他的同時，自己便退讓，終於兩個人便相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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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?7 ~* I( c' A# R1 `4 P+ C李盛天知道了懷玉的事，勃然大怒：“這樣下作，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，這不是上海人最愛攪的‘同居’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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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，師父，”懷玉申辯，“只是好朋友，我交個朋友也不成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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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女明星還有好人？四六不懂，還要往里摻和，害死你也不知道，你還有勁兒上台？”( O" ?# T; h8 u

+ s+ t1 w# P3 N8 L, J0 T“我不上台了，我現在明白了，路是人走出來的，命中我有這一步：先死后生，我不回去了。”' ^5 Z, z& F5 j6 A( \6 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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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不回去！你知道嗎？金寶也不回去了，你們一個一個，都各懷鬼胎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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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l6 T! r2 G/ b+ u“什麼？金寶也不回去了？”/ o& a( O) _0 X0 J5 R'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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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金寶自見上海不同北平了，是一個開放的地方，男女同台，坤旦已比乾旦吃香，自己這一見識，轉念好景不常，不知終在哪一日，再也沒他的份兒，把心一橫，也交際應酬去，周旋的是指定要他這種“男人”的男人，他自己也有話：“到了上海，方才是真正開心。沒有官爺們來逼我，都是自願的。昨天有個男人來勾搭，還不要理睬他。呀，一問，原來是李三公子。”5 m( M; x4 M- 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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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情落實了，臉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態，比台上拾玉鐲還要妖嬈。0 `$ N" q3 S; a0 b' A" F.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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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兩三天便說要歇中覺，不肯上樂世界的日場，班子開始有潰不成軍之危機。+ y; \8 a) i& g

7 w' o7 U2 u5 t' ?+ w: j9 u看來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——不是因為藝高，而是一切誘惑苟念，沒招搖到他身邊。那些雛兒，一個一個，卻各懷鬼胎了。( J6 F$ i. [5 v

& ^/ W4 Y  j& Q- S4 f" M- \& R李盛天叱責著懷玉：“懷玉，我也不打算這樣子下去，像個無底潭，你及早給我回頭吧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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勸說了半晚，懷玉也聽不進。" l5 v. ]- t6 a, M7 q* }0 r.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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師父不了解他。真的，他決非往下墮，只是抓緊另一個機會往上爬，無論如何要贏一次，斗志昂揚——雖然他的首本戲《火燒裴元慶》告訴他：年少氣盛的闖將裴元慶，閱世不深，缺乏謀略，即使在瓦崗寨擊敗辛文禮，后來辛預先埋好火葯於墜慶山，誘裴孤軍深入，裴自恃，被敵四面縱火，死無葬身之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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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7-1-16 01:53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伍]（7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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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玩幾天，我送你回去。”懷玉再一次地狠心道。$ ]4 r* v6 G( t; ^

0 T, V# e6 \7 ^2 S" A9 l& J, |丹丹回想起，有一個晚上，終於，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，送了回家。同樣地絕望，她得了他的魂，得不了他的人。9 i( J" F- N: k/ M1 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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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又不要她了，她明明盡了氣力，花了心思，她不計較什麼，但他始終讓她一點原始的痴心，隨水成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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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~! H9 Y& p7 {' g7 ?% g' Z正在絕望，誰知懷玉拎出了一小包的點心來，拆開，丹丹一瞧，啊，是棗！是一包購自雲芳齋的蜜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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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一個個小蛋圓，金黃色，香的，亮的，丹丹嘗一口，她原諒了一切，棗是濃甜的，咬開了，有一縷縷\的金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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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笑：“我沒有忘了，不是欠你棗麼？這不是偷的，是買的，用我自己掙來的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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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o% i; Q' T# s) E6 H3 A世上有誰追究一顆蜜棗是如何的制作？每一個青棗兒，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，紋路細如發絲，刀切過深，棗面便容易破碎；刀切過淺，糖汁便不易滲入。通常青棗兒加了蜜糖，入鍋煎煮，然后撈起晾干，捏成扁圓形，再裝進焙籠，置於炭火上烘焙兩次，需時兩晝夜——這才成就了一顆蜜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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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難道沒花上這一頓工夫麼？想不到火車上顛簸了兩晝夜，她終於也得到這顆蜜棗了，比起那一回，懷玉在胡同偷摘給她的，況味不同了。把那青楞楞的棗兒一嚼一吐，懷玉便道：“現在棗兒還不紅，到了八月中秋，就紅透了，那個時候才甜脆呢。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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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甜不甜？”眼前的懷玉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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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~+ C* N1 ?4 P9 O“太甜了。”/ F  e; X: K0 }2 Z0 h- S; z

4 b8 @3 e. z! a/ u, {" Z“噯，吃過了好吃，我送你一大包，你捎回去分給志高吃。我很惦著他，這個人最饞了，可以沒有命，不可以沒得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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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g. p# p% B$ T! }- q' X丹丹不語。- s" v8 Y9 N* z9 a* l& M2 _& Q% 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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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頭有人喊懷玉去了，懷玉索性道晚安似地：“你睡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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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一出門，又回過頭來：“扭傷的腿還疼不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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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懷玉去后，丹丹望著那小包的蜜棗發怔，非常地悵惘無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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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可能了。1 n4 e( D+ y8 y, X% ^# y

) }1 U: @( o3 r9 B, S再也沒有一種簡簡單單的親好：什麼也不管，只是她跟他在一起。她為他做任何事兒，她是肯的。不過，他不肯，因為他不簡單了。夜里他出去，會是誰找呢？他不是去應德律風麼？他跟誰在通話？有事情？他太忙了，打天下，為自己操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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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都是播弄。她實在愛他，當他在時，已經想念。他轉身就跑了，她惟有把桌上，那被他吃過一口的蜜棗拈起來，就他吃過的地方，便咬下去，輕淺的一口、一口，吃了好一陣，還沒吃得完。! E1 g% Y% ?; O  K% ~

- `/ X& ~& c- |0 W) T滿嘴的濃甜，縷縷\金絲。
* R3 d: I/ ]9 e
" E" M5 ?- ~/ n! ]2 d" J5 c5 c忽地丹丹一驚，呀，她的牙齒豈非更黃了些？連一個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覺了。對，相比之下，那段小姐的牙齒便是白。丹丹頹然，只囫圇把棗吞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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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之所以要見懷玉，無非要得他一句話。3 ?0 |1 A# Q0 |/ W7 V: _& H8 c

7 t# o6 i8 f! A' ]- G+ {5 E想到那一天，也不過是昨天吧，倒像已經發生很久了。“姬園”開放了。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，辦洋行，廁身紳商之列，便在靜安寺路跑馬廳附近建了一個園林，一水一石，一榭一軒，都因地勢高低制宜，光是亭子，便有八個，種蕉種柳種梅種菊，簡直是個小型大觀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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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W6 q+ @; s: H; ^, r開放那天設了酒會，還請各界游園。: @5 t1 w5 O9 ]; F8 a- z; o

  x8 s- I/ q0 S5 [一人手中拎著一杯酒，見了啥人便講啥話，段小姐自然是電影明星中被邀的第一人，這種場面，她到了，便見到新知舊雨，又湊巧——也許是心里有數，碰上金嘯風。* p# T5 b' u7 }7 v% k8 Q3 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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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先生晃蕩著一杯酒，打個招呼：“你好嗎？”, ]! f! ]( b. v

9 M( R$ [0 G/ P段娉婷嫣然一笑：“你好。上回的壽酒沒吃，就病了，怕坏了氣氛，不敢來，你沒生氣吧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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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J, a( g/ N5 Z( F  ~他只翹起嘴巴講冷話：“上回？哦？呀對，我都沒在意。”8 m8 V- C+ Y: 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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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有點惱恨他這樣說。一點也不著緊，證實不了自己地位。她道：“唉，拍戲忙得很，軋了三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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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道：“是，各有各的忙。”8 P" v" k: `0 s$ x/ x

4 I$ F, V3 ~3 q& Z- J& Q咦？他為她整治了唐懷玉，不是麼？他卻召來史仲明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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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伍]（6）2 h" z( x; z* a, n( _/ `) 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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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對你可好？”$ w: Z6 \  ^0 e$ w  T

3 ?5 n2 S  Z4 W2 V+ x( @7 T丹丹一點也不遲疑，即使懷疑，也不遲疑地，又點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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$ ?7 l3 t6 v6 f& f/ B5 T2 x“住下了？”1 o  x; `' ~( p! k9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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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——還有一個班子的人，他師父也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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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一想，便反問：“沈莉芳，你有男朋友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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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c  Z' E# T; M' c- J5 L! K3 z+ B“從前有。后來見我要當明星，他罵我貪慕虛榮，就跑了，臨走還打了我。”2 K$ F: S, I; H6 p8 K$ l0 z" I

7 W: D5 W% {: Y+ ?6 i“家里人知道嗎？”4 L5 ?7 L  F5 s' h6 i

9 T8 g4 S, R: W& B“他們不管我的，沒工夫，我姆媽幫傭，一個禮拜回來一趟。我爹拉黃包車，很苦呢，巡捕常來‘撬照會’，他天天地拉，得了錢買不了幾斤柴米，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張，不然連車也拉不了，他哪管得了我？”: y5 ^0 G. x) y- D0 q: @, @" q

9 Y- D' n; [& t, {8 G- h聊了半天，方又明白，也不是“貪慕虛榮”，只是在上海，一個姑娘家如何立足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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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莉芳跟她頗投緣，還寫了地址給她，末了道：“你的牙齒黃，改天我送你雙妹牌特級牙粉，我也是用這個。再見，以后來看我拍戲呀！”) h7 ^; {' l' y% 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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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笑著揮手。5 f# O/ j' z2 Z9 n

: Y4 U; ]3 Z4 ~% F/ l; r4 R2 i6 z到了晚上，班上的人都回來了，丹丹的事，也就人人皆知了，見她這樣地豁出去，也是個沒爹沒娘無依無靠的江湖女，倒也非常地照應，招待吃過一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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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只是尷尬，大伙給他面子，他可是長貧難顧的，而且，也許多心了，班主的臉色不大好看。; z! u; u' J; f9 e* }

$ E/ w" N. t9 V( e8 {丹丹自是萬萬料不到她一心來投靠的人，是泥菩薩過江了；也萬萬料不到紅透了的武生，一個筋斗便栽了，因為女人的關系。沒有人告訴她，不過，就憑她的聰靈，隱約地，也猜測了五分——來得真不是時候！, u7 s( Y0 ?9 I; q5 e1 \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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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，讓給丹丹，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間里擠一擠。8 s7 F  D; y  G

5 D: A4 z3 A$ v隱約地，也聽得師徒二人的對話，有一句沒一句：“班主倒是怎麼說的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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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c! J( ?$ D# i7 v3 i) S“他一聽是十倍贖回合同，當下也沒什麼異議，其實是掩不住的歡喜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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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N& }3 S# x/ L' p“你存心是脫離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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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只是不要拖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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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難為嗎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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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難為，段小姐為我另鋪后路。”/ v, M6 @: n" h" d( e! `- ^

6 P; n/ b& [* y. n2 @4 U“她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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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——她說介紹我去拍電影。”+ Q0 y" b  W% H2 q; 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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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是唱戲的，怎麼又跟演戲的結了捻兒，可要仔細想一想，大不了回北平從頭再來，別意氣用事了。”$ N8 R, q$ e" q" a  Y6 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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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，我又不是架不住，要認盆兒，而且段小姐已經給聯系好了，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，很積極地想弄一部‘特別’的電影，只要她一句話，我就——”( g% _9 }- S/ K% `5 B

% v  [# u# _) C3 Z* W9 r“那丹丹呢？”1 Z- W" V7 r* G&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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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根本不知道她要來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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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U6 o  d9 s  W0 M2 O, g( }3 g“你是不跟我們再跑碼頭了？你留在上海，丹丹如何安置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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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{( M& `$ {/ L# `“我正煩著呢，要不她跟你們南下，要不，我就送她回北平去，我答應過志高的。”, w, I* v- z0 F+ |& Y( ]4 O

5 r3 _7 \0 E2 r; Q7 X$ d& L到此關頭，實在也不因為答應過志高。李盛天語重心長地道：“上海是個‘海’，懷玉，你別葬身海上。”+ _* w. k; ~: M3 S& {; }  V4 _  f) 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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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，我決定了！”& f# \  v" D! T4 o6 s$ K

: `6 I) B( r3 v/ ]" E; ?$ s懷玉變了。2 C( j1 y8 E! E

- l0 W* f8 Q6 K+ U% H. d2 V0 e這逃不過李盛天的眼睛，他已經不再是廣和樓初試啼聲的新人了。吃過葷的，也就不肯吃素。誰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？不過師父倒覺把他帶來了，沒把他帶回去，實是對不起他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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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e  u# m+ ^2 A% p8 Q懷玉不待師父擔心，已道：“我給爹寫信，錢也匯過去一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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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^- h6 A3 A% r8 F* D: t8 @# Z又補上一句，“師父您放心，我自己的事，也令您不痛快，不過我是一定不會忘掉您的。”他正色道，“如果我不追隨您們，也可以立個萬兒，最后也是師父的光榮——我是您一手提攜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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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J/ n& s# m7 a( x, K) u+ F5 r- x6 U懷玉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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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 R6 t1 V" l) _6 \; W3 F1 D) i$ t3 E& ?一個人不可能長期地守在身邊，如果沒經風險，他也不可能馬上便成長了。像每個作藝的人，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煥發的日子？+ U6 U5 L, v: o) ~+ Y

! {: X+ z0 C7 `1 o: S讓懷玉回到北平，窩在北平，他也是不甘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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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i/ l1 Q2 S! @4 C8 o& I: i因為他見識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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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T4 g, F& z4 r* V丹丹不是不明白，不過她不願意她一生中惟一做的大事，結局是如此地滑稽。在這種天氣，這個地方，總像有莫名的寒風吹來，顯得自己的衣服不夠穿似的，更是伶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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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伍]（5）0 ^+ d* W/ L4 n- O0 L) w

9 ^1 V& x" y: s4 w+ n. V好，白布落在青缸里了，把心一橫，向洪班主道：“我們出去談談事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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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s0 I3 [: U2 t. C$ C( T- R見丹丹千里迢迢地來了，而他又一身無形枷鎖，干凈極有限，苦處自家知，都不知從何說起。形勢所逼，推拉過一旁，三言兩語：“丹丹，你呆在這兒不要亂跑，晚上回來才安頓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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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無端地眼眶一紅。/ D$ b' u1 D' C; h/ Q. 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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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也是心情惡劣，自身難保，如何保她？不怎麼經心便噴口：“一來就哭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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嚇得丹丹的眼淚不敢任意打滾。丹丹也是個刁擰性子，很委曲，覺得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諒自己的餿事兒了，也直來直去：“我下火車時，腳一閃，扭傷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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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 Z1 A( ^) R5 B) m' q一卷褲管，果見青腫一片，虧她還一拐一拐地尋到此處，懷玉一陣心疼，終也按捺住：“我們有事，真的，你千萬不要亂跑。”說了，又補上一句，非常體己，沒有人聽得似的，“買點心給你吃，等著我。”( H( N9 y: G, k: d3 r6 ^

* C7 P$ O' R* ~$ o, M( X1 D. M丹丹目送三人走了。三個人，段小姐靠他比較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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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她一來他就走，他竟然因為“有事”，就不理會她了。* O3 u. ~6 x# j, e2 f3 z

1 X* i4 B% s4 S. f丹丹四下一瞧，這弄堂房子是一座藝人宿舍，於此下午時分，也許都外出了，也有整裝待發的。人人都有事可做，連她惟一要找的人，也有事可做，只有自己甚是窩囊，來投靠，反似負荷——她估量著可以做什麼？燒飯洗衣？只為一點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，驅使自己此行成為一個不明不白的粘衣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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$ b: j0 T9 D- B! N" n1 R- y6 ?( f) M她是下定決心了，她付得起。5 A5 s" c$ a3 S+ P

; Y) m- C4 V- `" H1 P  {5 K) L只要懷玉安頓她。3 d" A* ?. F, i% I; m1 Y

" }; C2 F( f( W/ V& _! h只要她這番誠意，打倒了那個撿現成的漂亮的女明星。哦，女明星，女明星見的人還少麼？不定就是懷玉，而且她也不怎麼介意，看真點，那段小姐也有二十來歲吧。丹丹很放心，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。看看，不像的。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來。7 ^6 {4 P/ v* l% u5 E

9 L1 L% }0 t" d# @, o( f7 y& |1 I0 c. ?出了懷玉這房子，也在一帶逡巡一下。先試踏出一腳，再上幾步，然后便東西來回地看，像一只來到陌生下處的貓，連腳步也是輕的，生怕有踢它的頑童。不全因為傷。  H& a, M$ x. X7 @7 ~8 R$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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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帶有小旅館，有“包飯作”，正在準備燒晚飯派人挑擔送上門。有印刷所，也有各式的招牌，寫著“律師”、“醫師”，夾雜著“小桃紅女子蘇灘”、“朱老二魔術，專接堂會”……還有鉛皮招牌，是“上海明星影劇學校”，附近人聲喧鬧。& w& R! m$ b! V+ 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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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觀看一陣，只聽得都是牢騷。0 M6 X1 W+ y( q1 i0 g6 s3 [

: i- Q+ L$ U5 d“怎麼，關門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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% I% C% \, t5 @! k  o“搬了？搬到哪里去了？”+ z- R7 z: i5 Q& U* 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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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們拍戲的酬金還沒到手呢？說好是一年三節支付，早知道賒一百不如現七十。”) F5 y8 g, r) w

& `9 V% D$ L' L! S; [0 c7 {$ }“哦，學費收了，實習也過了，現在一走了之，怎麼辦？”0 ?1 n% t$ O: s8 T% E: r- |3 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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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個女孩還哭得厲害：“我的錢都給騙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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哇哇地哭，絕對不是“演技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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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清楚，才知是一群被騙報名費、學費和臨時演員酬金的年青人——全是發明星夢的。丹丹遞給那女孩手帕，她一邊抹淚一邊揩涕道：“我就不信我沈莉芳當不了明星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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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感激丹丹的一塊手帕，所以二人便聊起來，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，她十九歲。她憤憤不平地道：“我又會唱歌，又會跳舞，我不信自己紅不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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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\- A6 L+ z4 T5 H. N& L' L9 w“那影劇學校關門了，你下一著怎辦？”丹丹很好奇地追問。
# C* e9 G9 T' a2 k* ^1 R( ^, O. k& d
“有人跟我提過一個‘演員練習所’，明天我去報個名，馬上就可以當臨時演員了。大明星都是從小演員當起嘛，我就不信我當不了大明星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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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\- k3 R' W% Y- ~: e- |3 B7 X口口聲聲的“不信”，非常地沒信心，非得這樣喊得震天價響不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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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她得知丹丹是北平來的，也就同樣好奇地追問，非常親熱地在耳畔：“找的那人，可是男朋友？”  J# q9 U; u% o6 |) y7 u;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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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麼‘男朋友’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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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N: H+ @2 f6 M6 f- T* a; h/ W, z7 k“你對他可好？”, T' `! y. r+ B: X# D( 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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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在一個陌生人面前，很容易地便肯於點頭了——當然放心，馬上就各奔前程，此生也不會遇上。故，很私己地點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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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伍]（4）% |  s8 F( ~7 Z4 W% w1 g$ O

# i+ z: `! ]: D/ [& {- |馬上變得天真而又虔誠，爾虞我詐的招式都拋諸腦后，打算此生也不再動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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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Y$ F/ f: g* {/ z0 S  }$ g1 [/ F當他凝望著她時，她的心開始劇跳，柔腸千回百轉。想到幾年來，身畔都是一些有條件的男人，給盡她想要的，名利地位，以及贊嘆奉承，沒有一個像懷玉——什麼條件都沒有，卻是稀罕的。當她要他，他便稀罕。她不要耶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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$ D( B0 [$ R! G9 [% Q她正色道：“唐，我知道你將來或許不愛我，但這也是沒法的，我們各憑良心……你勿要瞎話三千。真的，你不愛我，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。”: ^/ R7 \" h4 J- `* 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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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退為進，唬得床上年少氣盛的小驕將，不知水深火熱，便急急自辯：“不是的，我是愛的。”$ \$ g. b1 f8 c! R2 \6 ~  r, K! Q4 J, Z/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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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，你留在上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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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——你明知道我是見一步走一步，我接不成另外的場子，也唱不了堂會，如今看來，金先生是決計不會放我一條生路的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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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沉吟半晌。4 B8 W! t2 s$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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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也決計不肯委屈自己來投靠一個女人，只是，我的本事光在台上，也許回北平算了。”段娉\婷心里開始有只小蝴蝶在習習地飛，這樣好不好？那樣好不好？都是些美滿的計划，紛紛緋緋。一下子，她又回復她江湖里打滾的慧黠和精靈。多奇怪，一個嬰兒又匆促地長大了。她心里有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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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見你們洪班主去。”: F3 Q2 @9 Y. ]$ u1 d& 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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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不知就里，便不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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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哄他：“我們聯手背叛金先生，不是麼？”一宵之后，次日，懷玉領了段娉婷到寶善街那弄堂房子下處。2 P. Z# V; l, j: u

( Q3 K7 v" V. L4 ^: F他們不在，反倒見擱著一件隨身小行李。: _0 s  r( I: V- k# R

- j6 _, o" D/ R8 a( b. K那個彈三弦的好事之徒，又像只耗子似地躥過來，瞅著懷玉和段娉婷：“唐老板，說你有親戚從北平來了呢，現在洪先生到處打聽你到哪兒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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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e& [; w0 Z7 p親戚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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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爹？他來了？才剛有信說他在北平安好勿念，怎麼來了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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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F* z# z" [$ s: K2 }8 s懷玉趕忙進去，如著雷擊地見到一根長長的辮子，他懷疑自己眼睛看花了，一甩頭，再看，她正沉迷地埋首於他的戲裝相片，聽到些微的聲響，馬上回過頭來。那些微的聲響：門輕輕地咿呀，腳淺淺地踏上，或者是眼睛巴嗒一下。/ h: K1 z6 H0 P+ X  @( R1 W* A4 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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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雖身在這異地，但處處無家處處不是鄉，異地成為一種蠢蠢欲動的新夢，她來了，不顧一切，沖口而出：“懷玉哥！”: {+ e: ?% R! d8 b8 W

4 h6 r7 q0 @/ Z8 i2 T懷玉十分地驚疑，他聽不見她喚他，只覺世界變了樣，在他的意料之外——一切原是意外，一切都不合時宜，他無措地，喃喃：“丹丹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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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K4 \4 l5 {  g" m) ^如果不是真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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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驀地見到段娉婷了。她那麼的一個人，何以她倒沒有見著呢？眼中連一粒沙也容不了，如何容人？  ?0 `0 S( W3 T/ X: 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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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見她進來，只好介紹：“這是段小姐，這是丹丹。”# N6 H0 p8 P  |1 j

; A; [- }2 W1 z6 W4 e段娉婷笑一下，跟這小姑娘周旋：“小姐貴姓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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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T3 u9 g% i2 R3 T她執意不喚她的小名，她執意不跟她親昵。9 H; w5 K( {: `- I1 D' S/ S- Q$ {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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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？哼，懷玉這樣喚是懷玉的事。4 O4 ~* @1 o# D, ~

& \# {6 U, m5 ^& y& H懷玉一怔，她“貴姓”？真的，連她自己也不曉得。, P! k! _9 F, r1 P6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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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下忙解圍：“我們都喊她丹丹的。”- `1 ?8 V3 p/ \' 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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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貴姓啊？”段娉婷笑靨如花堅決地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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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便似息事寧人地道：“姓宋，宋牡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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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D7 x0 y" |& k9 h# F“宋小姐，你好！”& E. Y$ n( m. s/ p) q"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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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張口結舌，五內翻騰。! x) F4 _/ w; f" e6 g) D& N$ b0 m& n# 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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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逼她姓宋？他私下把自己許配給志高了？就沒有問過她。: Y6 X0 `) ]/ a% O8 g! W, }4 X

/ ?6 H0 r, G# H3 I2 ~幸好此時，見洪聲匆匆地趕回來，一見懷玉，便責問：“唐老板，你昨天哪兒去了？今天丹丹姑娘一來，我就著人到處地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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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很敏感地，聽出來班主不再稱呼“您”，如今是“你”——可見也真是帶給他無限憂煩，何況他又提不上號了，身份不得不由“您”淪為“你”。真是勢利，自家人都這樣。4 ?$ F. _" \2 w1 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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臉紅耳赤，倒不一定是為了“昨天哪兒去”，而是為了在兩女面前，他竟“不比從前”。他咬緊牙關，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條生路，重振雄風，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“你你你”，他如何受得了？十二月里吃冰棒，頓時涼了半截。難道他在過去的幾個月，沒有給班主掙過錢？沒有紅過麼？真不忍心就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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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伍]（3）9 ^" P6 |' b  m) B& A. k+ 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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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触電，是著了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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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不理懷玉，只在房里自語：“我的浴袍呢？沒一點點影子花。”$ O" s- A) M' x  g; [* b6 x3 }

* \. o9 A& f; U" o8 Z& j2 s未幾，她又道：“唐，我淋浴去，來個熱水澡。你自己倒一杯酒驅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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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U. T  n9 D9 A, |當她出來的時候，見懷玉半杯琥珀色的液體，猶在晃蕩中。她脂粉不施地出來，更像一個嬰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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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是想不到，一離開了繁囂，她膽敢變回普通人，還是未成長似的，臉很白，越看越小了。他遞她酒，她不接，只把他的手一拉，酒馬上潑了一身，成為一道一道妖嬈的小溪——完全因為那軟閃的浴袍料子，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，只涓涓到底，她身子又一軟，乘勢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，問：“我吻你一下，你會變王子嗎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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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F0 E" ?) [3 l/ s懷玉掙扎，道：“對不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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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用她一陣輕煙似的眼神籠罩他，有點朦朧，不經意地一掃，懷玉就失魂落魄，不敢回過身來，她目送他逃走了。7 t3 b/ I3 A# w. n

5 W/ E4 Z8 n' T/ D  @- b1 B逃到那浴室中，是淺粉紅色的磁磚，他開了水龍頭，要把酒和人都洗去，忍不住也揉擦一下，像她還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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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意地瞥到浴缸的邊兒，竟有她浴后的痕跡，有一兩根輕卷的短細的身上的毛發，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顏色中，映進眼帘，怵目驚心，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，心飛出去，眼睛溜過來，身體卻釘住了。6 u7 t* j! T( b, t, H- Q( \5 K6 z

$ a0 n' s. h1 K( w# ]$ K# D& i0 E也沒足夠的時間逃出生天，她自他結實的身軀后面，環抱著他——一只手便放在不該放的地方，嘴角掛上詭祕的笑容，看他如何下台？她感覺他的悸動……# |9 h9 h% k' \# k2 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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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這樣地苦苦相逼，他又怎麼按捺得住？. Z& q2 n9 a- {: i, o5 k( {5 L

& \( ^$ P5 ^% f, u渾身醉迷迷的，而且充滿憤怒，如今他變成一只憤怒的青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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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自然感到懷玉的悍和急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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% z1 i9 m1 E; n; a' O5 T他失給她，倒像一個新郎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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末了，懷玉只是臉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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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唐懷玉已經完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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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不準他退出去，在他耳畔喃喃：“就這樣……就這樣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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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用她的四肢，緊緊把他糾纏著，好像花盡畢生的力氣——又像一個貪婪的嬰兒，死命要吮吸母親早已供應過的乳汁，不是基於飢，而是因為渴。; v0 b/ h, T& d: h6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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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撫慰著他：“不要緊，再來，我們再來十遍、一百遍，我們還有一生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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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想不到他就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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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過去的歲月，他舞台上的風光，都是一出出的武戲，而武戲，是沒有旦角的，一直沒有，有了一個，為了情義，終於也沒有了。如今他的生命中，段娉婷，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，在他最困厄無策的時候。% o! |5 P7 ]/ R# 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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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是不感動的。# M4 M: l  @% ~& \7 c( }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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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的窘境，又沒有任何人明白，前路茫茫，只有她明白——然而，追究起來，還全是因為孽緣，要是那天沒在樂世界的哈哈鏡中，影影綽綽地碰上了……不知是誰的安排。哦，我唐懷玉已墮落成這模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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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\* L8 P; }" Z+ x怎麼回去面對鄉親父老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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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M& F8 _6 c1 v) E' h6 X段娉婷的手，橫在他心上，壓住他，令他呼吸困難起來，在這個飄溢著女人香味的、叫人忘卻一切憂傷的小小世界里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飢渴而淫欲的利爪，扒開了胸膛血肉，乘勢抓向她的胸膛——東山再起了。! s, K+ h; I$ u. b) D

* N8 x, g& S9 V8 P6 O( Z4 p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。6 h6 w) t! f) 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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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笑：“雙槍陸文龍？”  o+ ?. l3 S- _; N; M9 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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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里還有點憐惜的歉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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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j: }) D& A% C* c. k. Q" m“把你給帶坏了。”; ?7 P7 U! v3 b! W, S2 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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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本來就是坏。”1 e! i( ?) @; T7 T$ E  W

( n  F! ]8 R' |- D0 h“我要你更坏，更坏……”6 ~- T; G$ `9 g' E) b8 J

/ |+ [9 w$ h# a  Y3 b+ [* _( y他已經不可以完整地道：“你……比我想像中淫賤！”) i! r. x+ m" e

% ]# s( d8 h9 k他的行動把這話道出來。2 W2 Y7 c2 K; W; m6 D* j* W( g2 x

5 G' I& L2 j& K) m% E$ C百感交集，都鎖在情欲中間。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。他是她的第一號冤家。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圍，存心使著勁，只爭朝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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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 F9 P3 e6 }7 D) t" q9 r后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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$ y3 e; _$ W" k5 ^3 R# |! Q她著他：“你喊我名字——”又問，“記得我本名嗎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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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秋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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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]9 t0 e) `9 z7 F5 ~呀，她驚詫他竟然真的記得。看來，他是有心的。她又很高興，他畢竟是有心的，不是因為自己的勾引。原來擔憂著，心中一個老大的洞，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補上了，一點一點地填補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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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7-1-16 01:52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伍]（2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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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唐，你知道嗎？”她笑，“耶穌是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。”& `5 W+ E' s8 D/ R0 q% a  t& Z: @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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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耶穌？”懷玉抬頭一看那像，“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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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們不喊他‘神’，是‘上帝’。”段娉婷解釋。6 x; p9 |9 W: y6 z: 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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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耶穌是上帝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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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，”段娉婷輕輕笑一笑，“耶穌是上帝的兒子。”& q3 ?+ W0 [. m, B! D0 @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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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糊涂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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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一想，再問她：“那愛你的男人，是父親還是兒子？”/ a7 d1 i& {. G; E2 a" u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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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——”她忖度一個好答案，“是年青的那個呀。”0 F4 t! m0 ^. I  O/ k6 H0 }0 Y

9 T/ l+ E8 g8 a" \“你愛他麼？”懷玉有點不安，“我是說那耶穌，世界上是沒有的，你信他才有。我倒不信，所以我心里的煩悶也不定肯告訴一個洋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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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屬規矩會的紅教堂，傳來一陣輕柔而又溫馨的鐘聲，因為它，每個人都好像天真了。5 h8 a0 u1 d$ e0 U" ^, L

* f5 i$ c1 a5 }, \" j. C: [“唐，你聽過一個西洋的童話嗎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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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沒，我不懂英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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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f4 E* [6 m9 E8 v5 m  S( a“哎，有人給翻譯過來的。”段娉婷白他一眼，“叫《青蛙王子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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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用了二十七句話，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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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d; ?. N4 D6 [) O4 g* f$ X4 K! K2 n末了，她的結論就是：“不過，這也很難說，要吻很多的青蛙，才有一個變王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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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\' C2 J( C% g4 }懷玉還沒來得及接碴，只見眼前的女人，抿著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，道：“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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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在這一刻，竟似一個小女孩，答應了大人諸多的條件：要聽話，要乖，要做好功課，要早點上床，要叫叔叔伯伯，要笑……可都干了，糖果還沒到手。" E5 t. V: ]' j$ L$ [7 x* [- 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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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瞅著她，忍不住，很同情地笑了。他問：“青蛙是如何變成王子的？是轟的一下就變了，還是褪了一層皮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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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C8 Q' B) q, t- N“是——把衣服脫了，就變了。”段娉婷吃吃地笑，懷玉的心扑扑亂跳，眼神只得帶過去到那花窗。他那無知的感情受到了驚嚇，起了煩惱，全身都陶然醉倒，墮入一種迷亂中，只設法抵制，道：“真不巧，外頭好像要下雨了。”8 F1 y- G5 U+ J1 {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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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出來，才不過下午，四下一片黑暗，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，有如他黯淡的前景。密密的雲層包圍著世人世事，大家都掙扎不來，沉悶而又遲鈍，壯氣蒿萊，頭腦昏沉欲睡，呼吸不能暢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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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 E0 [* ]" o  H& E雨在暮春初夏，下得如毫毛，人人都覺得麻煩，不肯撐把傘，反正都是一陣溫濕，欲語還休——而太陽又總是故意地躲起來，任由他們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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% S  ~3 F" N- w, D“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好？”段娉婷忽爾無助起來，前無去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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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直視著他，他比她小一點，比她高很多。! W% I2 b. B, K8 s" I! k4 C

8 N5 q; }0 D$ c1 a9 p2 m: Q" k4 f即使他落難了，她還是受不了誘惑，她完了！心想：前功盡廢。卻道：“金先生那兒，我是不應酬了。”. {: R+ h7 s# }& b&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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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即時牽著她的手，咦，丹還在，一身的淡素，那指甲上還有鮮艷的丹，百密一疏似的。她覺察了，竟有點露出破綻的慌惶，她仰首追問：“不信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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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很倔強：“我現在是在窮途，對自己也不信，別說他人，這個筋斗你又栽不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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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，他的空虛一下子就給填滿了。  i( n7 h. t  u  D

1 a# r$ o* }/ F  ]0 k- K# e也許只是壓下來的看不見的密雲，然后在層層疊疊之中，伸出一只涂\上丹的手，在那兒一撩一撥，抖下陣細雨，然后細雨把他的憂郁稍微洗刷一遍。還是沒有太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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綿綿的。纏綿的。4 G8 u. K% ^0 ~/ w, v7 R9 p3 l

5 t: R9 n! y% r他也有難宣諸口的沾沾自喜：“我只坐得起電車，坐電車吧？”. d6 r# C( ^1 c8 ?

. c. ~+ V" s& u/ D- N只執意不坐她的汽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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% g% H, w/ B9 a5 t5 W她縱容地道：“穿成這個樣子，去擠電車？我又沒把太陽眼鏡帶出來，怎麼坐？人家都認得的。”: ]' V! b( g; ]; 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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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只緊執她的手擠電車去，完全是一員勝利在望的猛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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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的是無軌電車，往北行，經呂班路到霞飛路。乘車的人很擠，竟沒把女明星給認出來。她笑：“小時候姆媽吩咐我們勿要坐電車，怕坐了會触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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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 i7 n: y# r" `" e1 g$ o2 x進了段娉婷的屋子里，她便打了個寒噤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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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7-1-16 01:52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伍]（1）  G0 v1 [" X: d  }1 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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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E: m$ _% y2 J6 i  O民國廿二年·夏·上海雖然懷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無路了，事實上，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戲，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，人人都照舊，《立報》上卻刊了段不起眼的報道，說武生唐懷玉一天因練功拉傷了腿，只得暫時停止演出，日后再答戲迷們的熱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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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的一個紅武生，來自天津的蕭慶雲，走馬上任，客串助陣。' t' B; j5 g7 X

9 |+ {5 p2 {) _; H9 R金先生存心冷落他，但又不知冷落到什麼時候。班主既簽了合同，不能中斷了這碼頭，戲還是得演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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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}6 }1 ]  H+ o6 J2 C; m懷玉百般無聊，弄堂中有人喊他聽德律風去。2 a1 L# J/ v8 @$ ^/ N  ]1 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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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整一個月了，冠蓋滿京華，斯人獨憔悴，不知要等到哪一天，才又重出生天。金先生又沒趕狗入窮巷，並無出事體，只是冷落懷玉，讓他干等，終於會怎樣？“日后”再酬答戲迷的熱情？令懷玉連練功\也無神無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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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盛天千叮萬囑，不要荒廢，不要氣短，就當是修煉：“心中如滔滔江水，臉上像靜靜湖面。”——只是如魚飲水，冷暖自知。內中的難過，從九霄掉到深淵中去，不是身受，又怎會曉得？師父也無能為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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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的，整整一個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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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個德律風電話，與其他也住宿舍的戲班子共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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喊他的是個評彈班子里彈三弦的，住下來大半年，也是樂世界的台柱，正拿著個賽璐珞肥皂盒，有點暴牙，好像合不攏嘴來，也許是在竊笑，側看似只耗子：“唐老板，是小姐。”
  t# o* Z% [7 \+ V" O: Q
* E" @3 x$ \7 b. Z! h/ C很有點看熱鬧的表情，多半因為懷玉的作孽唱揚出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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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背住他，道：“喂，誰？”" E  k1 C( h7 c1 O, C0 P% Y

2 c% `% {0 {3 K0 W+ J8 L; ]; A% t那人不好意思勾留，依依不舍地回頭，只得走了，懷玉但覺十分氣惱。& n" I! Q5 n& P# k* \

. l# m8 k7 X* i. R( f0 x1 `! R/ l“誰？”9 h9 R* t% b1 R; [

$ `8 W( L3 u" d; [# r! _1 m“唐，是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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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你？”一聽這隔了好久、卻一點也不陌生的聲音，怎能認不出？而且，到底他只認得一位小姐喊他“唐”，像外國人的名字：TOM.“段小姐，你放過我吧！我為了你，多冤，跌份兒，如今懸在半空，生不如死。”- h" i: c- b/ R7 @2 @7 x; H
3 L# q2 z( Z) t* |8 ^
一說到“生不如死”，懷玉徑自一震，莫非這才是自己的本命？真的意想不到，脫口說了，但覺冥冥中原來如此。# o! Q; ]0 f/ d, u/ i
( S1 l4 _' L+ i/ _% l+ k
“——我才是要死。整天無神思，渾淘淘。還失眠，要吃葯才睡那幾個鐘頭。”對方說。
5 P  d1 Y: ^6 H7 h/ @+ z
$ q; f- Z6 L  i# e! J“我們又沒什麼，白擔了虛名。”5 S# A2 [* A2 a+ r- _2 u+ 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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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說啥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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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f1 y/ }2 q4 U7 L“你——放過我吧。”懷玉很不忍地，終於這樣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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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方沉默了一會。- L0 \& A$ t- ?, m* 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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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不知就里，只道：“喂，喂……”0 A: I8 S8 c7 w/ Y( m
6 d3 K# m/ x0 ^- @
“我也不好過。這幾天不拍戲了，明天帶你到一個地方去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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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不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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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忽地很煩躁，意態凄然，她不過先愛上他！竟受這般的委屈。她一直都是自私的，也是自驕的，一直都在這紛紜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，怎麼一不小心，便牽愁惹恨，受盡了他的氣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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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B7 X2 {* y1 N, T  U) V“你說，你有啥好處？你甚至不是英雄，要是，也落難了。”* M+ o4 k% h. ^

' R, _2 N, M) b2 C/ X1 t( M說著便奮力地扔了聽筒。% z# [2 F# g+ J2 y

5 ?$ K. _: Y& v: f  i懷玉只聽得一陣“胡——胡”的聲音。1 w4 Z( h6 \* G. E7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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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悶悶的嗚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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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}. |3 h1 T' u+ J帶你到一個地方去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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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_$ F2 Q+ z) k3 x0 I- a什麼地方？/ t( L% a! K2 ?! u4 l5 W1 s, B2 @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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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心忍不住，忍不住，忍不住，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？每個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，不見得自己的乃鐵石鑄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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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g* k: @9 b5 R( u! F+ O他怎不也設想，她有沒有為此擔了風火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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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Y6 ]8 K$ R# X$ x$ B& y陡地，德律風又鈴鈴地亂響了，懷玉吃了一驚，忙抓起聽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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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方停了半晌，不肯作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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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i6 j  g: @* N) l5 C. O' z. [然后只問道：“來不來？”6 {6 `* k' U" l5 r4 V9 F

& Z7 A, L/ K0 a' B  s* G又停了半晌，方才掛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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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v* |6 h& D! x' z1 Z他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？) _1 d8 K  T* 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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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三馬路轉角的地方，有座哥特式的建築物，紅磚花窗，鐘樓高聳，是道光二十九年興工的，落成至今，也有八十多年了，這便是聖三一堂，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靜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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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F# k) U. H2 ?3 v  A& v7 u“我們喚它‘紅教堂’呢。”段娉婷領了懷玉來，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。她先閉目低首，虔誠地禱告。不知她要說什麼，懷玉細細打量，她的妝扮又比前淡了，口紅淡了，衣飾淡了，存心洗凈鉛華的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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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8#
發表於 2007-1-16 01:52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肆]（5）' z! j; t5 z8 C6 K

# s  q: U$ ]5 F# _) t這些，有被她握過在手里的痕跡，志高一一把玩著，可愛而又脆弱，沒有明天。他獨個兒地想念，演變成一種坏習慣，一切的動作，都比從前慢了點兒。- L& F- ~6 |2 v* B3 i5 g/ e

6 r9 k9 q7 p8 v: g8 `$ I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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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想，大丈夫何患無妻？當務之急，便是發奮圖強，於是一切又給收藏好了。哦，已經輸了一著，還輸下去麼？3 q# p+ T; u8 i% c

2 N5 m# W# R6 p( P第二天的戲，竟唱得特別好，台下的彩聲特別多，他有點奇怪，好像這又能補回來了——也只得這樣做了。! _. R; c; n! p. m

3 u4 ~4 o7 Q3 ~" p  U4 W4 `在志高漸漸高昇之際，也是懷玉一天比一天淪落之時。
4 D9 C" `$ Q( e8 _3 [6 k% |' g1 E0 J5 C7 \1 C7 E
*生死橋[伍]民國廿二年·夏·上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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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X" M5 b7 f% F' a  W無意地瞥到浴缸的邊兒，竟有她浴后的痕跡，有一兩根輕卷的短細的身上的毛發，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顏色中，映進眼帘，怵目驚心，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，心飛出去，眼睛溜過來，身體卻釘住了。　　也沒足夠的時間逃出生天，她自他結實的身軀后面，環抱著他——一只手便放在不該放的地方，嘴角掛上詭祕的笑容，看他如何下台？她感覺他的悸動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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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7#
發表於 2007-1-16 01:51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肆]（4）: Y! O/ \. [# Y9 s$ G# T; c) I) O: Y

9 U& o2 o* y. [3 K0 _志高只恨歲月流潟太匆促了，一個小伙子，不長大就好了，一長大，快樂就結束了。他的一切，都是失策。是他的，終究是他的；不是，怎麼留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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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頭動蕩，似一碗慢煎的葯，那苦味，慢慢地也就熬出來，然后他老了。. Q% y2 W! V& u1 {( b

6 m8 u/ l' [+ T  a* f$ _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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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月亮，看不清楚，他十分放心。0 m9 c$ s+ N3 `( ~

2 L3 d! p' r& M3 `# y7 m9 S" @$ Z2 H給了丹丹懷玉的地址。於她全是陌生的，上海？寶善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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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N- j) S: a# i. v1 b* S3 H直似天涯海角的一個小黑點。她只堅信，只要她找到他了，他不得不關照她，憑她這下子還有個冒兒？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腳處？——不過心已去得老遠，她已沒得選擇。# A$ j! O* n; i+ X' }  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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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猛地，直視著她。真好，沒有月亮，看不清楚，他才十分放心：“丹丹——懷玉有親過你麼？”4 P, a3 {  E) E) p* [: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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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目瞪口呆，好似寂靜中冒兒咕咚進來一頭猛獸，愣住。/ N3 G# t0 ~7 G2 m+ {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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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沒？”志高估計大概沒有，“你親我一下好麼？”8 b4 i2 B' _3 Q& t$ |  U/ S8 T0 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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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端地，丹丹萬分激動，她對不起他，她把他一腳踩在泥土上，叫他死無全屍。她扑進志高懷中，雙手繞著他的脖子，在他臉上親了一下。是她的頭一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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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X) @# {: M8 C7 o' i3 F& ~志高笑：“別像閃黏兒的膏葯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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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L4 u4 m6 z5 s. t* h丹丹只好又親他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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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凄道：“讓我也親你一下，好不好？只一下。”8 G! U$ x3 z! r8 n- }

+ \% X" ]' x0 n* L# c千言萬語又有什麼管用呢？終於她也在他滿懷之中了。志高真的無賴地親了丹丹一下。還不很樂意罷手，不過戲也該散了，自己便自下場門退下。丹丹覺得他非常的可愛，把臉在他襟前揉擦。
% b, ]6 g% q' N5 t, u; N; W* U3 o1 V7 T: [. z' g; @
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繩子便想綁住風，哪有這般美事。分明曉得丹丹是留不住，真的，送懷玉火車那時便曉得了，她在風煙中狠狠地揮手追趕，來不及了：“懷玉哥，你要回來！你不回來！我便去找你！”
# w- `* |8 @7 ^0 {
# Q: j' L  k: G0 w2 u——原來是一早的存心。
9 Q* m& c8 m  G. z3 P' t" N' O1 W2 p3 h$ e/ v. W
那時，志高的話便少了，誰知能存一肚飯，末了存不住一句話，竟說成非分，只好便打個哈哈，把丹丹給放開了，抓住她雙肩，嬉皮笑臉：“好，你親了我，我又親了你，到底比懷玉高一著，我也就不虧本了。做買賣哪肯虧本呢？對吧。”/ x5 a) s' U2 g5 D* S8 w- i$ o
% w7 L9 k2 q) n& `" l& I
然后把一個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。) n6 l& T2 u- \' \+ I# ~& N- ?3 Y. @: \

2 v0 f5 v9 I) a1 b* H! V那是他存起來的錢，零星的子兒，存得差不多，又換了個銀元。換了又換，將來成家了，有個底。; G8 p) U6 I4 i; a

, r( M9 }  S" B, E: S' H如今成不了，只得成全她。
6 C: f3 d% w1 P2 u$ Z
2 ?$ e5 ~& L, @6 `  P“你不必謝我，反正我去不了那麼遠，你用來防身也罷。”
' L! \* [9 a# }0 p! O% s- ]: K! u  C) g; O
“我也有一點兒錢——”
1 U! ]1 b8 P# \3 V7 ~$ H
0 j/ C4 b8 W6 p7 G. Y“錢怎地也嫌多，要是找不到，也有個路費回來。不過有地址，有人，不會找不到。”
" S+ l4 @/ Z1 E% _. P* t! q$ @) t. m3 o* }$ G% t# ]
見丹丹正欲多言，便止住：“你看你，莫不是要哭吧？這樣子去闖蕩江湖？見了懷玉，著他記得咱三年之約。要對你好，不枉去找他一場。”* K. l$ k/ ~) C" x) W! q% [&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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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切糕哥，你要好好唱戲。”  @  X) [# i: U7 q4 I

" G9 R' `! d- B8 e3 s$ X7 F志高煩道：“難道還有其他好做？”
5 C  Y* i9 U: p$ K
- `; h8 K4 M# N% W9 b他看住她的背影，撫著自己的臉，那兒曾經被她親過一下、兩下，最實在的一刻過去了，又是一天了。) l9 H- ?* K; y+ Z7 U/ G0 v; v

- u9 }' v' t. u她簡直是忘恩負義地走了，留下一句不著邊際的話：“你要好好唱戲。”完全與他七情六欲無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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唱戲，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渾身解數來勾引貂蟬了，誰知在台下，他永遠一敗涂地。
$ A8 ?3 J  J# g, l7 \: l  ?1 Q. w4 i6 B% \; H: \* M
而且后來志高才發覺，懷玉原來送過丹丹一張相片呢，是他的戲裝。他跟她中間也不知有過什麼話兒。也許沒有，他曾篤定地相信過哥們的暗令子，這樣說來，便是她一意向著他了。好了，她快將不在了，當她“不在”的時候，有什麼是“在”的？除開想自己之外，他就想她最多了。4 v& w- }3 A3 `9 {  Q# _

9 D9 V3 O# h! `6 h* U1 O志高存過很多東西呢——不過全都不是她送的。
' M7 `+ @' D$ j; C0 o, R: Z  j% B# }. w
; Z0 B& ]6 j! t  |/ Z/ m他在沒事做的當兒，不免計算一下，他有她的一根紅頭繩，曾經緊緊地繞過她的長辮；一個破風箏；一個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；蒸螃蟹時用來壓在鍋蓋上的紅磚；包過長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黃紙；幾張明星相片——是她不要的；一根蛐蛐探子……還有幾塊，早已經黏掉的關東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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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肆]（3）4 R1 R) I- Q& \- g+ Q, y

6 Z3 B0 L9 e! @只知恩斷愛絕，萬念成灰燼，風吹便散，伸手一抓——懷玉抓牢她的手，喚她：“丹丹！丹丹！”& G2 F. f  i/ o. f) M( w# o8 E5 r6 c
; c3 ~( I% h$ N5 G3 M5 I* ~
她問：“是誰呀？”
) m' H+ o) C) @
& J0 L5 u/ I3 P: {. ?他道：“是我，我回來了。上海不是我的地土，他們凈愛捉弄人，我現在歪泥了——”
  D- N7 @1 e. G9 \: i$ {" K1 ~1 }& M
“我就是生不如死的，也不要你關心，你走吧！”0 B1 j  f  d2 [: b0 A& e

- c/ J4 `9 N* [9 a; V“我不走。”" u4 \  j8 H" k. m. |
! g0 f7 n/ |8 I7 p1 p( j" J
“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嗎？”5 k* c! o" m$ L1 u
% N$ z  a9 z) ]$ m
“我是逃回來陪你的。”- n) I  a( {) n
8 u; i6 W) K, H7 A
懷玉向丹丹貼近。- n+ b. z* u/ A8 T; \, D+ c6 \

6 f9 h" u) L: f) H  Q丹丹只覺什麼在搔弄她，懷玉越貼越近乎，驀地，她聯念到，是佛！那座陰陽雙修歡喜佛。癱軟乏力，神魂不定，說不上來，是的，歡喜——迷糊而又放肆地，她決定聽天由命，千愁萬恨，抵不過他回來一趟。
) z$ l; B2 R! ?% ?4 f/ f' h' k. {$ B
“噯，你回來——”
$ ^8 d. p) `* I" t& X4 s( t, n' l: m% q/ Z
懷玉回身一看，是一個女人，仿佛相片中見過，丹丹看不清是誰，只見她抱著一只黑貓，紅袖在彩樓上招。一招，懷玉猛地推開自己，二話不說，揚長而去。丹丹仍是伸手一抓，大喊：“不不不，你人走了，你的魂在我手上，我不放過你！”" q2 p5 |/ S! L9 a

) e4 q3 n$ X/ M0 }那黑貓嗖地自彩樓高處飛扑下來，是它！全身漆黑，半絲雜毛也沒有，狂伸著利爪，寒森的尖銳的牙把她的血肉撕扯，發出呼呼廝殺的混聲，她見到自己的骨……
0 U1 M. m& w! |6 t9 U
% f2 I6 d4 U" [“呀——”慘呼，陡然坐起，冷汗順著那僵直的脖子倒流。
8 b3 f, C& ~( Y! ?: [) w# |3 [/ U5 ?) B: G
志高抓牢她的手，喚她：“丹丹！丹丹！”
2 R/ y3 u/ s1 v! B5 L7 N1 A2 m2 ~  c+ Z  \1 I, r4 o: r
她實在並不希望是志高。
8 y3 R" i7 p% c
; c! L- i6 D5 b& J) D5 P  H宋志高開始唱天橋的天樂戲院了，都是唱開場，《小宴》中的呂布，貂蟬給他斟酒，唱西皮搖板：“溫侯威名揚天下，閨中聞聽常羡夸，滿腹情思難講話……”7 N- f% n" a( S
9 @) p2 v( R4 o9 S; ^' @
二人眼神對看，志高這溫侯，一直色迷迷地陷入她的巧笑情網中，叫她“兩腮暈紅無對答”，自己連酒也忘了干。$ J, N$ z! e& z- J9 g/ y

9 r* j' R# d+ m4 f  B; `) n; j: r英雄美人，那只是戲台上的風光，恁他翎子一抖一撩，台下聲聲吆好，戲完了，翎子空在那兒隱忍著心事。天下沒有勉強的山盟海誓，半醉的溫侯，末了也醒過來似的，只是不可置信，貂蟬當然不是他的。然而，丹丹也不是他的。縱赤兔馬踏平天下，書杆戟震動乾坤，萬將無敵，天下第一，佳期到底如夢。什麼今日十三，明日十四，后天十五……終約定了本月十六，王允將送小女過府完婚——貂蟬和丹丹都不是他的。
; E2 R0 `9 \0 h; k% K8 ~; O( X: G2 }7 y6 n& A! o" u- ^
散戲了。丹丹由志高伴著走路，夜里有點微雨，路上遇見一個婦人，因孩子病了，說是沖撞了過路神靈，母親抱了他，燃了一炷香，在尖著嗓子，凄凄地叫魂。% L. j9 p4 O: E$ V/ A% e+ |& h
* R- W$ [+ \( }* ]- \) X# F7 T
走遠了，還見幽黑的靜夜中，一點香火頭兒，像心間一個小小的幾乎不察的洞，一戳就破了，再也補不上。
# H: W& k; D& L8 |( v& ^; B5 c. L2 O: f2 w5 M. h8 F
“切糕哥，你幫我這個忙，我一輩子都感謝你！”
4 F7 }- I' x1 [2 E" W8 E  o
& L1 y# ^- j  l: A“這樣太危險了。”
  l. `3 e4 \$ e. t- r  X, g8 h" X6 t& H9 n, @
“不危險，你給我懷玉哥下處的地址，我自找得到他。你不要擔心，決不迷攢兒的，我比你棒，打幾歲起，就東西地跑了。”$ R" s( R; |/ g  j' E& V

4 U5 H2 d& R4 D# u; O難道他還有不明白麼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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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x0 r/ Q2 ~' [, }1 W+ Y真的，他記得，她十歲那年，已經膽敢在雍和宮里頭亂闖——要不，也不會碰上。
2 _. @# m: b! z5 `7 c6 h7 d/ u7 L% f5 g6 `( }; Z
“我要去找他！切糕哥，這樣地同你說了，你別羞我不要臉。”丹丹說著，眼眶因感触而紅了，“我很想念他呢，我十歲就認得他了。”
6 I1 `* b1 F3 p9 q2 g7 s! z9 B& o* F% s8 \6 d6 k, S* M7 e
志高心里一苦：自己何嘗不是一塊認得的？怎地大勢便去了？
) j8 P3 D$ h% ^: R$ c8 |
, L3 }' J' Q' `“那你怎麼跟苗師父說呢？”8 M" e* L% ?8 A! a2 A
" K/ Q4 J- D$ }1 P5 [' d- y
“我說我已經十八歲了。”, n1 R3 y4 @( k: K5 W5 _  K7 `
& y$ F3 c, X  r1 y/ i; T
“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顧，說走就走，不跟他到石家莊了？”; K, z$ r% [0 e. ~3 X
% \2 j  w. c' c$ H& K/ u; x
丹丹輕輕地繞弄著她的長辮子：“我也舍不得，不過，以后可以再找他們呀，而且——本來我也不是他家的人。”
2 Q  |7 i( h' s, ]5 k6 q8 ]5 w
6 h( E, n  I; s4 A0 \志高有點唏噓——丹丹本來也不是自己的人。唉。
' K6 J/ A2 F! ]7 _  l7 J# r8 u  A/ F# w
“切糕哥，到你家了，你給我地址。”丹丹嚷。
+ e" O5 K& |! Y8 c0 @+ g. t, _
" C6 g. Z! U0 z不知怎地，就似箭在弦上，瞄準了，開弓了，就此不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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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肆]（2）* O  P% s! Y( r  o  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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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因膽子壯了，也就豁出去：“倒像怪我養不起你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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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生的俏皮勁兒又回來了。  U0 O5 k9 c% H  s1 j
$ ^7 i1 X  u% x$ {. N9 z2 u& y: Y
“你不肯？是怕我放你水吧？不會的，保管讓你一天吃七頓。”
7 ~1 y" v" w1 \- K/ w2 ?' f$ Q/ ^1 y" t
丹丹轉身就想跑。志高一腳撐在土堆上，兩手攔住她，看她無路可走，自己也是有點急，不過見熱兒，不能斷：“噯噯，別跑呀，讓我把話說完。你將來總得找個婆家，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——”丹丹聽也不是，跑也不是，心驚膽跳。難道她對志高好一點，便是報復懷玉對她的不好嗎？她也嘗試過，不過一下子就不成了，何必招惹他？對他不公平。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。
, G1 J( u, F4 r8 g- t0 J
! f$ z! M; }  y只是他聽不到她心里的話。但凡說出口來的，不外要他好過點。中間沒有苦衷，不過是一顆心，懷玉占了大半，志高占了小半，到底意難平。他的魂在她手上呢。他沒魂了，她也沒魂了——這便是牽掛，像風箏的線，一扯一抽，她便奄奄一息。
$ K/ ?7 s0 v, \1 V: n. n# n3 J9 h/ A; l/ ^
痴，真可怖，如此地折騰著她，而他又不知情。4 ]( y; I5 a& ]# X' X$ I/ F2 F

) k% L  l3 w# [  i7 `' e像整窩的螞蟻一時潑潟四散，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嚙食的細碎的疼，半點由不得人自主。& n3 c7 H7 Z8 G- 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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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六神無主的當兒，忽地想起那個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來了。: v' y) S, J. L6 b" l: Z

+ m, h4 R$ Z' Z“切糕哥——”
3 j( c2 K0 O- O2 x* O  o6 N$ d; C( h  m5 i# [
“丹丹你看我已經長這麼大個了，不如你喊我志高，我唱戲也用回本名了。”
! @$ O/ A$ G8 o, \0 I
: A; k# P: I  l# e1 X! U- w“哎，我改不了。切糕哥，我們找王老公去——問的是……我都不知要問什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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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憶得那話：“你將來的人，不是心里的人。”當下為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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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i; w& e/ t: O, ]0 q, |6 x, B“問什麼？他不靈的。”
* W  E8 [, Y" L, k# B& l
& E1 `% w( J: n5 y7 d9 _. H- q“我要去！”丹丹一扭身便走了。到了雍和宮，她才真正魂飛魄散。  m- ?7 L2 U7 L
6 u4 R1 j' W9 C7 b
門是虛掩的。$ Z5 ]0 \9 R. R9 ]1 M7 C5 @7 P
% _, Q$ ]+ [; m$ F8 D1 B2 z4 g' {
還沒來到，已嗅得一股惡歹子怪味，本來明朗的晴空，無端地消沉了，不知什麼冤屈蔽日。丹丹和志高掩著鼻子，推門：“王老公！”
8 {% A0 z$ V  E/ y1 l1 V' r' Y; @
) [1 p( w9 @! w斗室中真暗，索性把門推得大開。- z" r. H! ?/ V# w% Q8 ^' x
9 V) ^! O% x9 ^( P
“王老公，我們看您來了！”
8 o, g- }8 \: ^, t: k$ A
; v3 m6 S, ~! E沒有回音。, l9 _5 n1 H# x; F) Y, Q  g

0 O: f2 K, t' k; J1 r紅木箱子，床鋪軟被，都在，遍地洒了竹簽，好像一次未算賬的占卜。
% n, U4 `& u  ^+ W2 L
% K3 Z0 s; `% _9 x4 ^) Z“王老公——呀——”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塊，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塊踢到她了，一個踉蹌，半跌，半起，便見到白骨森森，是王老公的長指甲，枯骨中還纏著白發，白發千秋不死。
  r  |6 y  ?- I) i
! I, Z5 I4 G% H( |7 c1 b) u志高陡地把床腳的軟被一掀，轟轟逃出數十只貓，那被子一點也不軟，內里有凝干了的血汙，狼藉地潑了一天紅墨。
! A% V0 N+ T* [6 K: F+ B+ E% z3 T  {3 o$ b
王老公不在了。
3 W9 J. S5 X. n% m4 V
7 G+ i% _" L+ K! `$ H6 ~——他在。但那是不是他呢？誰知他什麼時候死了？如今，他一手栽護培育的心愛的貓兒，三代四世在他窩里繁衍輪回的貓兒，把他的肉，都蠶食凈盡！
( `/ k9 I4 Z6 C, _" y5 _! B0 c$ y  P; o
只見那僅存的人形，拘彎著，是永難干凈的枯骨，心腸肺腑，付諸血汙，爛肉和尿溺，令這個斗室幻成森羅殿，地底的皇宮。他自宮中來，又回到宮中去了。* P. n; j1 A8 {5 a  W9 Y
1 U5 b+ n8 M9 \1 b4 v
那貓群，誰知它們什麼時候開始分甘同味？它們吃飽了睡，睡醒了吃，這個老人，今生來世都營養著一群他愛過的生命。此刻也許被外來的人撞破了好事，二十多雙閃著青幽幽的光的貓，不轉睛，瞪住他倆。回過頭來，面不改容，只若無其事地豎耳聆聽她的心驚膽戰，扑、扑、扑、扑、扑……; }3 K" n# {8 ]  M

- m2 T" W; G) d% x  v( }+ }貓兒負了王老公！- {( G. d8 k; f- S' i+ H1 c9 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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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那麼愛它們，卻被反噬反擊，末了食肉寢骨，永不超生。他簡直是個冤大頭，得不到回報，他的回報是無情。; ]6 U% H8 S* ?7 t

) J% D; R* U  i2 ]( `2 C天下盡皆無情。, S$ j& d, {# V0 V5 H* F2 T- f8 g

1 A. a0 |) q8 H& E% |/ J忽爾那笛聲來了，笛凄春斷腸，而地上已經尋不到半截斷去的腸子了——讓凶手的生命給延續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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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{. ~3 ~- I% X$ T% `2 J那笛聲多像垂死的不忿，欲把嗡嗡爭血的蒼蠅撥開……+ o2 G: ]6 b" j6 @7 _, u; F# o
: G# k$ H- a, J: {/ |
丹丹臉色雪白，渾身的血汩汩漏走，雙腿一抖一軟，崩潰了，倒在志高懷中。
0 \' [& G, D+ E3 T
6 I6 X- F3 o, q! H那笛聲一路伴她，昏昏地，夢里不知身是客。最記得它們一齊回過頭來，無情的一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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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4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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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肆]（1）' t" \- ]! O4 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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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國廿二年·夏·北平懷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，隨風傳到北方去。是因為風，一切都似風言風語。4 c9 ?/ k( B1 a3 r+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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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初夏，空曠荒僻的空場土堆，都是孩子們放風箏的好去處，南城、窯台、壇根……“千秋萬歲名，不如少年樂”。只因為少年之樂，馬上又隨風而逝。看到毛頭捧著自己動手做的黑鍋底，一個助跑，一個拉線，兜起風抖起線，樂滋滋地上揚。有時一個翻身，失去平衡，便下墜，收線也來不及了。/ u( B8 f9 O% I& h& ]1 l

  ~6 F% r, B% e% J( w* G7 r% i2 `0 u只聽得他們拍手在唱：“黑鍋底，黑鍋底，真愛起，一個跟斗扎到底——”+ ?% r. z$ s) M: O9 o0 ^; h

$ P; T5 b- ^' |4 E3 `* I) u) J3 M有錢的哥兒們，買了貴價的風箏，什麼哪吒、劉海、哼哈二將、鲇魚、蝴蝶……但自己不會放，便叫人代放，自己看著。0 V2 d+ s% b6 _
  E$ \, f- V$ q& o0 S
南城走過了兩個年青人，一個指著那劉海，便道：“從前我還代人放，賺過好幾大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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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麼‘從前’？這就顯老了！”2 b) B9 V, Q5 t- ^' `* t# \. |' 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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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忙問：“你認出那是什麼名堂？”- D: P, r/ `) o) A) ]9 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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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仰首，雙手拱在額前，極目遠望，誰知那是什麼東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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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j- z, [& y8 `3 u. B“是‘劉海’，他后來遇上了神仙。”+ D+ O- I- ~2 R) 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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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后來呢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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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}( W' L& L0 P" u6 e2 ?“后來——呀，線斷了線斷了！”# n6 |" \6 U, p* o) G$ L

. X( `5 Z# Y; V$ u7 B“后來呢？”她追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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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 b2 g5 C5 i! r1 g9 m: i志高笑了：“后來？告訴你兩個好消息，第一，天樂戲院讓我唱了。”& u7 e# A- X3 ?% g( O/ 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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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的？”* c3 z) y4 ~' 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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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龍師父，他聽過我在地攤上唱，就覺得我風度翩翩，長得眼睛是眼睛，鼻子是鼻子——”* H  ?& C; n- N0 T. 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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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麼眼睛鼻子？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！”0 }# K! B2 D) F, N+ t  R' 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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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洋洋自得：“教戲最好教‘毛坯’，我嗓子好，但從來沒正式學過，龍師父說教起來容易。已經會了一派，再把它改，就難了，不但唱腔攪亂，而且也很辛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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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 y- n% t* N1 y! a“你是毛坯？你長這麼大個還是坯？”/ M* C- r+ f2 [, Z

( x9 B8 E) \+ v- ~志高忽覺他真長大成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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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v4 A6 c5 D5 d5 N  u' |“這等於——噯，沒魂兒，遇上誰，就是誰。”$ n4 J, l6 T; 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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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魂兒，遇上誰，就是誰……, R/ `9 [5 r9 K' q( K# 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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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心里一動，莫名其妙地問：“切糕哥，不是有兩個好消息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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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對對對，另一個是懷玉有信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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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 Z  A% a* z+ H+ a4 c* K$ G8 s上海寄到北平的信，往往是晚一點的，有時晚上了一個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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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的信，只報道了他的喜訊。沒來得及發生風險，信已寄出了。所以這信非常地不合時宜。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點字，但反復地看，仍是舞台、彩聲、平安、勿念、保重、懷玉。——懷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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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@/ a8 W: u0 h4 |丹丹無端地懊惱，怪他：“怎麼不先說這個？”  b3 W: k8 p7 s! n5 H7 I  F9 h4 z

# ^9 V3 v8 n8 V5 U心里頭很慌，像腳踏兩只船，一個也不落實，嘴巴上涂了漿糊，開不得口，又不好開口。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志高：苗師父等在北平呆久了，也是開拔的時候，將要到石家莊、鄭州、漢口……/ Y: p# F3 d6 [+ ^1 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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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到土堆上，看到沙粒之間有螞蟻在爬行，看著看著，螞蟻都爬上心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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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，多渺茫，自己作不得主。等，獨個兒支撐著，若一走了之，好像很不甘心——不過，光等一封信，原來也要許久。假如真的走了，半分希望也沒有，便是連信也沒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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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，她也聽過一點點的，關於他和女明星的事。報紙比信要快多了，也坦白多了，也無情多了，因為報上說的都是別人的事。: {7 _, [% U6 U%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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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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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高知悉她們一伙打算開拔，江湖兒女，自然投身江湖去，也許不久即相忘於江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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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\  D3 l  v5 O3 |( ~8 h志高從沒試過這樣的畏縮，只急急忙忙地便道：“要不你留下來？”# U1 a( z' E; 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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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丹只覺是聾子聽蚊子叫，無聲又無息，追問：“你剛才說什麼？”6 s0 u. t- `3 _: m' K

+ r. U8 s3 t$ S; m, S! k3 p# ]志高如釋重負：“我沒說什麼呀。”末了，深感不說破是不行的，又道，“我去跟苗師父說說，希望你留下來。”+ S7 _0 q1 v( V: O9 T0 [% T

/ U. V0 C0 B3 i- ]+ a一說破，膽子就壯了。1 s; c- y& K8 n. l$ b. W

" A9 O8 e+ i8 d1 ~6 J) [6 s7 n: v丹丹心頭一動，不知為了什麼便有點臉熱，說不出一句話來辯解，只道：“留下來干麼？不留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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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參]（18）& [4 G$ k8 P( f( H% W0 k

( y$ t9 w1 F; Q  s' ~) i唐懷玉坐在后台的廂位中，雖然他從來就傲慢如一片青石，眼光總是平視或俯瞰。曾幾何時，於同一位子上，他贏來不少扔在身上令他微疼的重禮。如今這一份禮也真是“重”。他緊鎖牙關的嘴，一撇，似乎也在掩蓋自己的不安，不過還是硬：“蒙他瞧得起，方才應付得那麼費勁，我那有什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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班主勸：“你忍了一時之氣，便消了他一生之氣，過了海是神仙。哎，你不去，我這班上怎麼辦？別說上海，就是往后的碼頭……”0 F8 o$ L# u5 j9 k; ]

7 i+ v+ d1 t# f  Z7 q$ X% V0 H李盛天為了大局著想，只得叱責他：“懷玉你就愛論自己有。他譬你高呢，憑什麼惹毛了人家金先生？你是鞋上繡鳳凰，能走不能飛，且他讓你走，你才能走。”4 ]0 l6 `- a1 a8 |" i

% M4 J- P' z2 N; E/ k末了無奈逼他：“你去遞上個門生帖子！”6 c0 l* ~; [0 c  a& j

$ Z" x. K( Z' R6 R# f$ d懷玉氣得握拳透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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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不是他招的，是她惹他的，倒要自己賠上了自尊，都不明白上海是怎麼地一個圈套。他扑地跪在李盛天跟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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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~( x% E3 X" f' w“師父，我已經有師父了，我不去！不要逼我！”& V3 D* e; M% `1 ]

" z9 X1 k5 q+ r- {. k! M# w8 R' h大伙來哄他：“但凡往高處瞧，做個樣子吧，難道他真有功夫來調教不成？”4 l- u7 T+ p, J8 r5 q( i4 I9 y3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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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盛天知他為難：“不是為你我，是為大伙兒去一趟。他們講新式的，不隨那老八板兒舊例子，不過是個招呼。”% t2 Y# H8 F, E* q9 z& w/ X

1 _, `3 D1 A, W" i* w7 P金公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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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P, r" ^5 s# J( P% H* O大廳中央放著一張披著繡花紅緞椅帔的太師椅，兩旁高燒紅燭，金嘯風由幾個大徒弟簇擁著就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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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z3 b  a" L/ j; W9 \先引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銀行大買辦，余先生父親是銀行的大股東，肅然向上作了長揖，而且恭恭敬敬地叩了四個響頭，然后再向兩旁的大師兄們深深地鞠了一躬。金先生紋風不動，安坐受禮。
5 S3 R" Z1 Z2 M. B$ d7 a! k  k
史仲明收過門生帖子，便笑著，引領過一旁。0 S% G& L5 f- v+ A. K* Z

8 f& }( c  ]9 z2 F( X這余先生之所以低了頭，便是因他要辦企業，由於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，便把一切權付於靠山上了。他送的厚禮是銀行的“干股”，為了要辦的行業更保險，便也拜個門，尊以師禮，這樣，他的事便有金先生出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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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l; G* W- h1 C而他的事業中，這年的理事名單，不免出現金嘯風的名字掛頭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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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J) Q0 {2 k1 ?1 h  m5 X收了這徒后，陸續又來了三個，自包括漢口夾帶私土來的雷先生。& T! Y* c3 Y4 ^% `) a% {, p: ^2 x! N

: \$ O& M+ O$ E' O; g人到了，禮也到了。五十大壽，不啻是個拍馬奉承的好機會，軍、政、警、黨、工、商界，社會賢達類，都給這個面子，金先生總愛道：“以后是一家人了，有事可找仲明、仕林談，有工夫多來玩牌聽戲。”' h* }7 }- E- P7 S+ V

# ?- P% ~; A7 W" m3 F' ^與其求小鬼，何如求菩薩？收徒禮也因此而辦得興興旺旺。! D( h) c: v' }. k" _

8 n! D" ]* V/ F! F( S3 S- r" k6 M+ l輪到唐懷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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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w/ H$ m9 _1 C$ o: c) X班主先給他預備了一份起眼的禮，是福、祿、壽三尊瓷像，裝潢好了送去，金先生沒表示過是哂納還是退回。
6 i! O& N& r3 M7 K0 E6 R  V7 B4 n* V) y
  i; q# d! N# K/ r- N3 s他也不要他作揖，先著徒弟送來烈酒，懷玉便也敬了酒，仲明示意：“唐老板，先干為敬！”
7 ]  X8 |8 e( t$ u7 X6 X$ n; E! H- `
金先生似笑非笑，一意受他敬酒：“唐老板，這是白蘭地，在北平沒喝過，對吧？熱火火，醇！”5 W  \' }3 g& m0 _' n2 ]
9 j; C6 L# k$ B, @2 `
懷玉在人屋檐下，明知道這一來，他們要耍他，倒也一仰而盡。這酒，順流而下，五內如焚，忍一時之氣，免百日之憂。他這酒，拌著自己的屈辱，一仰而盡。臉是未幾即熱了，剛好蓋住說不上來的悲涼——他捧我的藝，他踩我的人……8 p+ a; |- r! N5 B,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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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嘯風忽省得了：“有醇酒，豈可無美人？段小姐還沒來觀禮嗎？”: w1 ^. O: U$ y& |' N# `

* h1 R( n) _" p4 ~, m" T! H1 ]7 k史仲明馬上出去一陣，五分鐘之內，局面僵住了，好像過了很久，整整半生。史仲明回話：“段小姐病了，不能來，請金先生多體諒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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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o2 K) N* ^4 X金先生冷道：“哦？那交關嘸趣。這樣吧，徒弟收滿了，你，明年再來吧。”6 ^! S- e0 p* Z' T! 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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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懷玉一身冷汗，酒意頓消——這個女人將要害死他！她害死他！& [6 _8 b' g$ y/ T' {

% _  P2 L" J, K2 m6 p*生死橋[肆]民國廿二年·夏·北平% ^3 P  i# g+ y; L1 i% k
3 T3 P5 Z/ S: r4 Y; P6 o% k
丹丹目瞪口呆，好似寂靜中冒兒咕咚進來一頭猛獸，愣住。　　“沒？”志高估計大概沒有，“你親我一下好麼？”　　無端地，丹丹萬分激動，她對不起他，她把他一腳踩在泥土上，叫他死無全屍。她扑進志高懷中，雙手繞著他的脖子，在他臉上親了一下。是她的頭一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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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參]（17）
0 P% I6 d( r- p
. \1 S6 ^: ~  I" `" H到了正式演出晚上，場面上的師父正要安坐調弦索，后台一貫的喧囂，搭布景的也把軟片弄妥了，萬事俱備，只欠一聲鑼鼓。懷玉把玩著他的黑纓銀槍。一個龍套自上場門往外隨意一探，咦？  @1 X2 U, ^- }
. i% P! w& V) O% H
不對，池座里空蕩蕩，一個觀眾也沒有！! ?9 [- X# I' F2 P( b& z$ r
2 \8 r) z# i1 N" a
班上的人嚇得半死，一時間，震天價響，都是驚惶。6 k9 J; t& d* r! U9 R

* `$ e" h  E; T6 S, B! ?八點鐘了，戲要上了，說是“滿座”，可全是虛席，懷玉只覺一跤跌進冰窖，僵硬得連起霸都給忘了。
1 ^% {( ~6 G4 c
( O' u) U5 G: D: [" M0 ?有人來道：“金先生吩咐，戲照樣上。”' v  U1 J5 k) E% y$ G
6 J" G* J) H* b
金先生？
8 @4 b; P- \+ E6 h5 M4 b$ u& }3 R' Z2 }# f: H' J% u0 e  {8 U# ]
懷玉臉上刷白，忽地明白了，他耍他，要他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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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難道自己要受業麼？他如此地懲戒一個不知就里的人？懷玉心生不忿。
4 D. ]. C" K" v" d4 r# H* V' k4 M, d4 O/ ~
好，他就上場給他看！藝高人膽大，藝多不壓身。他記得的，自己說過，上了台便是“心中有戲，目中無人”，而且，才二十一歲，他多大？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，他竟那麼地介意？懷玉的傲骨，叫他決意非演一台好戲不可。師父也看他是頭順毛驢兒，就是受不了氣。懷玉提槍會過八大錘去。& V4 b3 a  t6 |- I+ L, O8 r

% |2 X1 u6 Z6 s: M$ s, y他不怕！在人屋檐下，打泡三天，戲票全“吃進”了，也罷，把戲演好，不肯坍台。他是初生嬰兒，也不定就死在搖籃里。2 }; q8 \+ i. b5 Y/ A3 g

  E6 b! O% O" C3 q. C台上的武生，直悍如野馬，不管殺得出殺不出重圍，還是肉欲而凶猛，他就專演給他一人看，表演著一點倔。! n' j- v5 [2 a+ `6 A4 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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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嘯風也在包廂中，也是一杯濃茶，一枝雪茄，一個美人。* D+ q# t" f: q/ \" A0 |
' t) ]) g  `" l5 |$ L* m/ _
他坐在那兒，閑閑冷冷地旁觀懷玉的努力。娉婷臉上變了五種顏色，她明白了。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，只微微一笑：“說犯了桃花，可是會影響正運，他又不信。”8 U0 _% y1 j; S; n- k0 r8 G- V
# O  k; Y/ W+ t& s
台上廝殺過了，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，啪，啪，啪，像是種笞刑。; _5 K3 V1 \% _: D' {& K) 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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輪到李盛天等人的戲了——因為懷玉，他們全都受了牽連，面對寂寞的空座唱出七情六欲悲歡離合。' I  x+ W, z& t# x

1 |! d6 a  w' D! w; @! s6 Q1 a金嘯風依舊紋風不動，只命手下：“送段小姐回去吧。”+ x$ T& f: I; [# S9 K& \

* A' @$ k; z: k! l這一“送”，便是等於“棄”。在他的字典中，並無“撬墻腳”這碼事，他自己早早不要了。6 r) b4 \' Q% S  Y2 V

0 t6 u0 d" ]  B3 ~, m3 A“不。”段娉婷不動聲色地笑，“我還要把戲看完呢。”3 K+ d/ Y* O6 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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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肯看到散戲？”金先生又不動聲色地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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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z! F. {( k' y% ^“當然，戲還得演下去。難道上座不好，要跳黃浦去不成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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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黃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，外來的就不許跳了。哈哈哈！”5 s  N8 [. e% |

# d4 ^( J0 z( B0 e8 B. t她看他一眼：“天無絕人之路的。我就從來沒興趣。跳黃浦？開玩笑！”! V, |1 X! O' S, O" R

' L( W" U# X( R( a金嘯風抽一口雪茄，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，他道：“看戲，看戲。”2 w  ^6 N. {( w3 N8 n- P' 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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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上是台上，台上最驍勇善戰的大將，也不過在他掌心翻筋斗。他怎麼護花？他連自己也護不了。她怎麼放心？他連自己也護不了。) v* ^  b. }% c6 R+ Y$ o

0 j* ?9 m% ?1 `段娉婷是“不肯”走，還是“不敢”走？金嘯風只是十分明白：一個女人，他已得了她，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麼驕矜自持了。若得不了她，她也保不定自己什麼時候被棄——到底，真奇怪，世上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天長地久。他眼前閃過一張臉，小小的，白瓜子仁兒的，忽地，措手不及，她在上面割了一個鮮血斑斕的十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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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a$ S  u) R# P. _金嘯風心底無限屈辱，他總是得不到任何一個女人對他天長地久。$ ?, ~: ]6 R. k6 h1 Y" 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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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。  d$ [* Z0 F, c) A; M  Y; L7 |6 k2 B

6 g" O, A# z: m( K8 _8 _+ L即使不要，也不肯便宜任何人。  l  E% L6 g, w5 G,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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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冷嘿一聲：“上海這碼頭，他倒是要也不要？”; z& T* `! }  u$ Y3 R1 @" J. 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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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一直維持著優美的坐姿，直看到這夜戲散了。% s- U1 Y4 u. S* ?1 ]; 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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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晚、第二晚、第三晚。唐懷玉堅持不欺場，打落門牙和血吞，他是冤枉的，卻淪落如草莽。他多麼幼稚，簡直是負氣。
  Z0 _) h% c5 n0 N! Q# s2 [! S7 g/ P8 \$ [
班上的，人人自危。一點點的艷屑，給唱揚出去，都知道“海上聞人”，雖沒什麼高官顯爵，但各界還是買他們的賬，看他們的顏色辦事，尤其在租界里。而且上海這麼大，此般人物的總數，至多不超過二十個。懷玉惹不起。洪班主央懷玉去燒香道歉，拜個師，免得耗子進了籠，六面沒出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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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參]（16）/ R4 P. P) |/ @: `7 j  q5 f

6 \  d! V# H" D: q此刻的金嘯風，也了無睡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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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}6 I% `* @, @澡堂本來到了十一點就上門板了，因金先生在，三樓依然燈火通明。他來晚了，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陣，蒸汽氤氳中，他更抖摟了。/ n/ `% M9 b1 S  d+ _8 u  F2 p-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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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今天收拾了一個老門檻，就連他的連襠碼子也都一並受了牽連。那個所謂海上文人，在報上挖苦了金先生獲頒的“禁煙委員會委員”名銜。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館吃西菜，吃罷出來，兩個巡捕房包探就在門口將他捉住了。- V2 S$ m4 P# e" k# g; f8 r' R

. a% a$ V. x$ {% y/ @一搜身，便搜出一大卷鈔票，每張鈔票上，都蓋上了金嘯風的私章。金先生也出現頂證，說是敲竹杠，當場交的款子。巡捕見了真憑實據了，便帶到局里去。' {8 e- S$ L8 T" q% @5 \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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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人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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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嘯風想，海上的“文人”，怎麼也不知道，還是“聞人”的氣大腰粗。如此地上了圈套，怕還不辦個應得之罪？而他本人，依然是“禁煙委員會委員”。  `% Q3 d0 f6 X  S- y6 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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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當然“禁煙”，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“禁”人家的“煙”。遇上一些權勢不大、只偷偷販運又沒打通“關節”的私土，他就動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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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他進了房，由那揚州伙計為他擦背時，毛巾由上往下刮，一根根的汙垢隨之脫落。1 D9 y! V; t' H1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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沖洗后，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間，好好地來一頓扦腳、捏腿、按摩，專人侍候著，此時，手底下的徒子徒孫，也就一一來此向他匯報，澡堂成了治事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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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R- Q6 _: g) ~( w0 d1 w' t' Q程仕林是個實際的“行動界”，本來是賭場的管事，賭場歸了金先生，他也就投到他門下。他報告道：“那川土一萬余兩，由漢口夾帶來，裝了兩大皮箱，預計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陽丸輪船到，停泊浦東張家浜碼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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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誰當的保？”2 `6 {/ o/ q2 F9 D" [8 l0 [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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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個新上來的，姓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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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沒拜過門吧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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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沒。聽說是漢口早派來的。”* z8 v8 @9 b9 G1 `3 v. w4 c

8 a, ]8 E$ b: a. ^& P( U“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險了，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，等他們提土上了划船，就拿了吧，一來教訓他不會走腳路，不知道利害；二來，一萬兩土，他也不敢告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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% y4 l1 M/ @% |0 d7 s0 B仕林便加麻油：“要是他改日拜門，就安排大壽那天吧。”. y3 u4 ~* u; e) r$ ^, t" |% M

1 g: `1 L9 Y+ {0 @) z3 ^4 D仕林去后，不久，又來一個報告了“包打聽”往大土行查看。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煙土處。他在地板上東敲西敲，賬房記下數，敲一下，給他一筆，結果給打發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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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F! [; z" ~1 `未幾，史仲明這“文藝界”來了，只附金先生耳畔講了幾句話。  U4 d4 m* c5 N% N; 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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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又到攝影場探望去。這一回是“自來”的。段娉婷正在排對手戲，原來是男女主角的談情。丁森是個皮膚很白嫩的小生，唇紅齒白，一看見女人便是三白眼——總之像一團奶油。段娉\婷本來對他有點厭惡，不過他年青英俊，又在當紅，差不多跟有地位的女明星都演過對手，打情罵俏，戲假情真。大伙都懷疑他的錢來自闊太太，要不怎麼倚恃著一張臉行凶？2 c3 d8 Z  d) H, f8 @1 O

" O& r# [2 g* e, L4 T# I4 d只是她一見懷玉來了，對丁森便又緩和下來，心情大好，竟也風情萬種，對他稍假詞色。懷玉忖量這位便是她口中那“四腳朝天”了，也留了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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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，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，十分俏皮地道：“我有朋友來了。”' }9 A( v5 N6 t2 r9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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拉了丁森來見過懷玉。# B$ a. N1 ^5 N; p

0 d; ^, p3 B: H; G) r4 m& i——如此地左右逢源著。- W% l8 _) ]* g. z5 t/ i

7 ]  r" j# [( w1 c' ^3 C: s一來給丁森看；二來，給懷玉看，女人便是這副德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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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h( \( ], i. Z! e/ }丁森得知懷玉身份，也客氣道：“是在凌霄麼？下星期有空檔，我定當來捧場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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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丁森買不到票。  L" `9 N6 m2 S; b$ O$ b( K* c

* J& T9 `# W6 b7 N1 n$ v不但他買不到票，一眾的戲迷，不管是誰，第二輪的演出《雙槍陸文龍》、《界牌關》、《殺四門》……一意來看唐懷玉的觀眾，都買不到票。
1 r( [" B2 M# z! M: v/ d5 Z+ o' A/ l: ?2 F; G" J
票房一早就掛了滿座的牌子，三天的戲票全賣光了。早來遲來的都向隅，失望而回。; Q3 E7 |' [2 m6 a) e

. p3 K$ w4 W( M* `班主十分地興奮，回來跟他們道：“真想不到，在上海這碼頭多吃得開！”越說越窩心，“金先生倒是一個人物，照應得多好，他大壽那天我可要拜他為師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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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橋[參]（15）
6 _/ _$ B" c  x  x( Q9 [; b/ B: T; \) ~* G, T  c
“你怎麼可以沒看過我的電影？”她問。7 k# i8 A5 [4 ^; G

5 }1 s4 z6 z; U9 U* I“今天有得看麼？”他問。. u2 a7 l/ I) m9 ?* 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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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架上了太陽眼鏡，領他到愛多亞路的光華大戲院去。架了眼鏡，分明不是遮掩，而是提醒。在眾人驚訝和仰慕的目光下，她請懷玉看她的電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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戲院大堂還有宣傳花牌：“亦瑰麗、亦新奇、亦溫柔、亦悲壯。珠連玉綴，掩映增輝。”在她的劇照下，自是歌功頌德：“她，是電影圈的驕子！她，是藝術界的寵兒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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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晚上的是《華燈》，她演一個被惡霸霸占著的妓女，為了孩子的前途，華燈初上之際，便倚在柱下等待過路的男人。每隔一陣，字幕便一張張地出來了：“人生的路是多麼地崎嶇！母親的心是多麼地痛苦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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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影是無聲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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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E8 J0 g9 a7 O觀眾也是無聲的。* p, a. y& R* D( [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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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光華大戲院的樓座，懷玉從未設想過，他正坐在一個美女的旁邊，而她的另一個故事卻又在眼前——是不是，會不會，還有另外的故事？他有點拘束地正襟危坐了。5 X" v: ~7 s+ y. Y' N  _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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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半年之前，他還不過拿著她的一張相片，世事甚是莫測。/ x% t4 T: q" ?  B6 d9 I

  r* }  ^+ q7 @; N9 z2 i0 |9 x《華燈》散了戲，段娉婷道：“到什麼地方吃飯好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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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L$ a0 [3 n% Z) d懷玉強調：“什麼地方你就拿主意吧，不過這一頓，我是一定要做東的——去一個我付得起的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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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不要到紅房子吃大菜了。”段娉婷馬上變了主意，“原來是想讓你嘗奶酪雞跟洋蔥湯……呀，有了！”8 v6 H/ }: o; q1 X: ?6 M6 u

! @# D( b/ p% j0 W* f  E& C結果是吃素。' v. ?, e. k* B4 L% W  P8 L

0 q  N/ }; S/ R2 M; `5 l也不是素，是素菜葷燒。這店子賣鴛鴦魚絲、魚冬筍、八寶金雞……全都是“虛假”的，不外把菜蔬粉團裝扮成肉。9 |+ W2 Q) }0 N4 f1 [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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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笑：“上海人花樣真是多，連吃素也不專心，這蝦仁明明是假的，偏又說是真的。”& f/ E* X# _  z- M, S# v
9 o' j: P+ q5 e! j3 }
“你權且把它當做蝦仁來吃，假的就變成真的了，吃呀，對不對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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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——對，果然是蝦仁的味道。”* M3 ], R9 B+ h6 R! ~' 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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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壁吃，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戲分，段娉婷只不耐：“不知道呀，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愛鏡頭吧，那個人，別提了，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，我一拍完，就當眾推他個四腳朝天。哼，我還自殺呢，真是！戲就是這樣。先恨了他，過幾天，再補一段愛他，感情是跳拍的，簡直不正常！”6 Z2 _* Y0 P! z; C& S4 D

4 D5 [% ^$ ?; c, W! j* O% Q, p牢騷發過了，自素食店出來時，二人正待上車，只見對面馬路有輛汽車忽地一怔，車上的人遙遙投來一瞥，靜夜中有點訝異，末幾，即絕塵而去，沒有反應。段娉婷認出來，依稀是史仲明。" z$ Q: z6 G, d! ?5 g9 u; 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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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問懷玉：“下一回演什麼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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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~4 l! x( ]7 m' A+ K2 o“陸文龍，雙槍陸文龍。”1 `5 ^) Q% h, ~

$ h! D  c/ ?: j; V懷玉回到五馬路的下處，已是十一點多了，李盛天還沒歇，只問他：“今天到哪里去了？才一練完功就開溜。”# ^4 l8 D" @3 T/ q  f& Z" S" b$ y

2 W% B$ ^! B+ P懷玉忙把那自來水筆給掏出來：“我去買了一管好筆，給我爹和志高寫信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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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u# t6 f; {8 ?6 |6 C: L7 \1 \李盛天道：“什麼筆寫不了信？就丁了半夜才回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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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b8 @' B- g4 r1 f7 S( `+ o2 I懷玉只覺得自己已長那麼大了，竟還是不能來去自如，那段小姐，一個姑娘家，闖蕩江湖，自生自滅，不知多寫意，便嘟囔：“反正我不會迷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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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s7 o/ B% L3 |師父總是個通達的人，藝事上非管不可，然而徒兒在外，竟如此地讓他打悶雷？便命懷玉：“明兒一天就練好雙槍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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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只得應了，回到房間去，身后還聽得師父很擔憂地跟一個琴師道：“那金寶也是，不知交了什麼朋友，幾件新衣裳花搭著穿，也交際去了。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，當了‘屁精’，回頭……”6 a# c# S- ^  x$ ^4 M; ~0 E

7 X" W( K( O# M  }3 G懷玉執筆寫起家書來，報平安，報上座，都是喜孜孜樂洋洋，直寫到演好了戲，也收到紅包禮物，就止住了。: o. p& h( O( P4 [8 |0 J

4 p6 |  F5 Z2 @' Y: C6 }執筆如執手——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筆執著他的手，興奮而罪惡地隱瞞了。她真是無處不在，如今也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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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H$ \* U: D' {5 ^/ d懷玉睡不著。不睡，今天便不會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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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j: S7 h6 e' U- z! I4 m哦，完全是因為那杯從來都沒喝過的咖啡，苦的、甜的，混沌初開。真的，這東西夠嗆。懷玉便一夜對自己表白，撇清兒，把一切推諉於咖啡上，顯得十分無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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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7-1-16 01:50 PM | 只看該作者
生死橋[參]（14）. j1 K# Q. Q1 x9 p% j(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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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？悶煞你啦？惹毛你啦？——這可不是你陪我，是為了答謝，我陪你的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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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，我只是怕出洋相。”  Z. p( x) V! i' c1 O+ T1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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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是！只有付鈔票的是大爺。來，你到過永安麼？”$ {. b4 k7 Z: R$ t

. g5 x1 @8 H3 i/ t聽倒是聽過的，一直沒工夫來一趟，而且這些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，賣的都是高檔商品，英國的呢絨、法國的化妝品、瑞士的鐘表、法國的五金機具、美國的電器、捷克的玻璃器皿，甚至連衛生紙，也是印著一行洋文，標志著舶來品。4 u- Q7 L  h$ l+ X2 p

1 o( f0 r: a5 _! L, Z——光顧的客人，不是外國人，便是“高級華人”。7 {! b; e) r1 @

; P4 B* m; n6 h* \4 y; i# t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，笑臉迎人的“花瓶”，斑斕的旗幡凌空飄舞，洋鼓洋號，吹吹打打，十分唬人。懷玉只覺自己是劉姥姥。段娉婷原來真是個洗澡狂。到了化妝品柜台，買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，用的是公司所發的“禮券”，隨手一揚，都是巨額，不知從何而來。柜台的花瓶們認得她，招待十分熱情討好。1 d$ g/ ?6 j2 w. N1 u. {' l+ Q) ]7 c

' Y6 f7 o" d2 f# D% s懷玉溜到一旁，忽見一張大型彩色相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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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O7 S; |* o; e8 d* t5 M正是段娉婷，是她斜倚著，拎著一塊香皂的廣告相片。因為洗凈鉛華似的，變了另一個人。上面還有一段文字：“力士香皂之特長，不外色白香濃與質細沫多，以之洗濯，不獨清潔衛生，而且肌膚受其保護，可保常久嬌嫩細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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末了簽個龍飛鳳舞的“段娉婷”。! k2 a5 g4 K: v2 r( ~8 v4 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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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人買好，轉身走了，柜台上方有竊竊私語：“嘿，不管她用什麼洗澡，就是‘臟’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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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P! |8 Q- V5 P& [4 K“身畔的是誰？不像是戶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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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戶頭，就是小白臉！”1 U: Q0 n: n6 u  Y  R- |8 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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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也不像，蠻登樣的，倒是她巴結著他。什麼來頭？”) t$ C. _% I( 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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逛完永安逛先施，反正這般又謀殺了大半天。段娉婷非常地滿足而疲倦，到了先施公司頂樓的咖啡室，便點了：“冰淇淋聖代！”5 F, m( q+ p  z: \0 k. n: e: O$ z&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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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玉忙勸止：“你身體還沒好，過幾天還要拍戲，不要吃冷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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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偏要！”她有點嬌縱地堅持著，目的是讓他再一次關心地制止和管束。( X. d, v' S2 \$ ~. \' T9 _(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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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誰知他只由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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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q& v# N3 b. q4 [2 R, c2 Z0 L* K這樣地又撒手不管了？怨恨起來，便罵道：“你雖然救過我，不過對我也不怎麼好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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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也不全為是你。在那種情形底下，誰都一樣。你怎麼可以糟蹋自己？聽說不止一次了，自殺又不是玩的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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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先說是為了我，我才跟你說話。”逼他認了，方從詳計議，娉婷比較甘心。2 L/ w# |* I  C" Q9 O7 H; k6 z

4 u( J' u$ O2 E8 d$ X“是——”9 w) @( v6 u( e9 `$ l

0 P0 Z7 ?0 S! r1 G5 l1 C4 [- d“好了，我滿意了。不過我今天不說，改天再說。這是送你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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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S( D7 a% x1 m5 H0 ^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禮物出來，一個長型的盒子，拆開一看，是管自來水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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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 j. _+ F; k( R# L7 y懷玉忍不住笑了：“你們上海，什麼都是‘自來’的：自來血、自來水、自來火、自來水筆……”: q- z! p* X" H$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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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什麼時候‘自來’？”她馬上接上了。) V6 b3 Y4 L! D5 X: Z

1 E% X" K0 Q( s. _9 G段娉婷看著懷玉，她等著他。他再一次地發覺，原來她的眼睛實在是棕紅色的——與那晚的燈影無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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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p! b+ U& a  c1 c$ T8 f8 h4 k5 I像一種變了質的火焰。她原是多麼地高傲，誰知栽在他手上。她心中縈繞的，已經不止是對男性的渴望了，她其實不是要一個男人，她心里明白，她要一個不知她底蘊，或者不計較她底蘊的天外來客，帶領她的靈魂，逃出生天。也許有一天，她放棄了此生的繁華，但仍不是時候，她必得要他承認了她此生的繁華，她方才放棄得有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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) G2 D2 l( Y8 [% u1 o6 u0 K& P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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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是不高傲的呀——段娉婷，上海灘首屈一指的女明星，像他手上一杯熱咖啡，又苦又甜。當他們並立，他一點也不卑微，他是凌霄大舞台的頭牌武生，簡直一步一步地踏向他的虛榮。& m& z. w0 ?# {% `( P

9 d' d4 \$ h$ a$ c, }吃不了兩口楊梅果醬攀，忽地來了三個女影迷，戰戰兢兢地偷看段娉婷，一邊又你推我讓，不敢上前。終有一人鼓起勇氣，請她簽個名字，連手都抖了。段小姐有點煩，便道：“我只簽一個！”+ P5 d8 p% Y+ Q4 N+ h2 |% }: N2 X

& K( q; V& `' ^+ O打發了三人，由她們三人爭奪一個簽名好了。她瞅著懷玉，是的，又有影迷及時來墊高自己的位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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