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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也有明心寄阿誰
' \% u6 n: `, M* v- V& j; M# c 寂寞，似乎是無所不在的。% t2 B. J" v) v! u) z
小河緩緩流動，月牙兒倒映在上頭，搖曳著彎彎的曲線。
) U3 K3 l8 _4 N V) H 彷若在笑。她想。
9 o' Q( V, B% v3 [& x 斜倚著柏楊樹的身軀微往前探，柔若無骨的手撩撥著流水，這滲涼的空氣、滲涼的水，與自己的體溫相同，怔怔望著河中水，以前，很久很久的從前，它們會穿透她的掌心五指，順暢地向前流去，可如今，她竟有了形體，掌心能掬起一捧清澈的水。
' x9 H# a5 ?* T1 a. Z' @# Z! [ 那對眼仍是瞧著，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河面，不知在端詳什麼，但絕對、絕對不是就著微弱月光打量著自個兒的臉蛋，因為，僅除了眉似的月娘，河面上沒有人的倒影。) ?8 T e: _8 q6 K8 ^ t
她是不該存在的，沒有溫暖的軀體，她只是一縷幽魂，又為什麼，她會有那麼清晰而善感的心緒？不懂呵……. b3 H2 X- Q) D- | t8 ]2 K0 \: e
莫非久在陽世徘徊，沾染了人氣，多少，有點兒像世間人了？
7 U! ] V% i& h3 { 她恍惚思索、恍惚地笑，不遠處幾戶人家臨水而居，小院內傳來狗吠聲，還有女人高亢的叫罵，語調清亮精神，炒熱冷淡的夜，打破原本的靜寂。
8 M; v! U, g! ]" z1 y( x “小豆子！你這短命賴皮脫兔兒，咱叫你收了晾竿上的十串香腸，這會兒就剩著九串，還一條呢？！藏去哪兒啦？！”忽聽到殺豬似的哀叫，小豆子肯定又被扭耳朵了。“你給咱過來！你這不蒸不爛不煮不熟不捶不扁不炒不爆的臭豆子，給咱講清楚啦！香腸呢？！”% ?3 F* |; m1 _3 G7 e6 [, K- |1 T
“哎哎哎……疼、疼啊娘、娘，香腸不是豆子拿的，太陽下山時，它們就變成九串了，我也不知道——”聲音像在吸氣，“哎咬哎……疼、疼，輕點兒輕點兒啦——再擰，豆子要假豆變真豆，沒了耳朵，光溜溜一顆頭。”
/ z. ^; p6 F( L5 f5 T “還有嘴撒賴？！難不成香腸自個兒會飛，噗噗噗就飛走了？還是山裡來了虎精蛇怪噗地跳上晾竿叼走了？哼！他們有膽子來，還得瞧咱肯不肯放他們回去！”她愈說愈精神、愈罵愈活力。' W, Q9 n& ?8 E6 ?
“娘、娘，對！被叼走的，肯定是，哎哎哎！這會兒你擰錯人啦！痛啦！”
: C( l( q0 y( g, M! u, ~' b/ f) K m7 P “喲——你猴子啊？給個竿子就順著往上爬？！”
# E! a B$ w% j8 w “不是我、不是我！你問黑頭啦！”
, `3 I! n( R2 p ?$ _ 忽然一片安靜，暴風雨前的寧靜。4 k+ N8 m( M9 k y- l
果然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，小院裡爆發出更響亮的叫罵，夾雜狗兒的哀嗚，好不凄慘。6 o4 K( M: W% n% b% G& H, d. k6 i
“臭黑頭死黑頭有嘴巴吃沒屁眼拉屎！老娘哪兒對不起你？！要你看門，你倒好，把咱辛辛苦苦灌的大香腸給吞啦！養著你做什麼？！好吃懶做的傢伙，乾脆賣給老李做香肉，還能掙幾個子兒！”沒有虎精蛇怪，倒有隻饞嘴的老狗，監守自盜，防不勝防。
9 h( ?) v+ k5 f( ?6 v6 ~ “啊嗚……啊嗚嗚……汪汪，嗚嗚……”狗耳被拽著，聽到“香肉”兩字，它發出又凄涼又可憐的哀號，以博取同情。
1 q" F; N& N1 P0 L7 i “娘，小聲點啦！桂花和棒頭他們兩家又點燈了，肯定是教你吵了。”男孩說得莫可奈何。: U, V6 x: Q; a: A! D+ j! m
意識到吵了鄰家，她稍作收斂，但天性使然，壓低的音量仍讓人聽得一清二楚，氣呼呼的。“咱大聲嫂說話就是大聲，天生嗓門大，方圓百里誰人不知？！”9 A b }2 J9 M
“是是。娘說話是響了點兒，心地可是一等一的好。”小豆子精靈性子，跟著賣乖陪小心，又說了好些安撫的話，一場香腸風波稍見平息。
o. G* `, w$ ~/ |2 H9 D6 R8 P# F 過了會兒，就聽大聲嫂罵著：“去！你這隻癩痢黑心肝的，今晚不準睡在院子裡，到外頭吹夜風，好好想想。往後再貪嘴，咱真把你送給老李！去去！”
1 z1 Z. E H, ^( d- T1 ~ “嗚嗚……啊嗚嗚……”
" d3 d/ Z& ]# G* O$ W “少裝可憐，老娘不吃這套！”接著是關門落鎖的聲音，還聽見她喊著：“豆子，腳洗乾淨再上床，弄髒咱新鋪的被單，老娘打斷你的狗腿。”* d% x7 A$ j$ f! l8 J* e* H0 i
豆子家的燈終於熄了，桂花和棒頭兩家的燈也跟著熄了，夜恢復平靜，只有蟲聲蛙嗚和小河的低吟。
% b, \, g. e: v& N; k/ ] 過沒多久，一隻動物垂頭喪氣、四腳緩綬地踱至小河邊，喉中發出呼嚕嚕的嗚嗚，好似很不得志。驀地，它彷彿察覺了什麼，嗚音一頓，四腳停住，一顆大黑頭抬將起來，兩顆骨碌碌的眼瞪向柏楊樹這方。
8 k+ Z$ J& O) E# }, E$ T “黑頭，又被趕出來啦？”她對它笑，微彎的脣角是溫柔而親切的。6 I1 K& p8 j9 h. O8 h, N
識得熱面孔，因突生警戒而豎立的皮毛放鬆下來，它委屈地搖搖黑頭顱，動了動耳朵，然後老牛拉車似地踱到她身旁，“咚”地一聲趴了下來，黑狗頭就擱在兩隻前腳上，對著河中映月百般委屈的低嗚。1 J: S8 y# Z, ~0 W$ V: x# n) _
“好了啦，誰教你貪吃。”
% l6 `: z) Q0 U5 L# C 冷冷的指尖順著它的頭毛，大聲嫂罵它癩痢，其實狗兒頸部以下是奶白色的毛，雖非光華似錦，也差不到哪兒去，尤其一顆狗頭，黑得烏亮烏亮的，名字取得剛剛好。, w M$ h4 ^/ v0 e5 h0 s6 O
“唉，大聲嫂一家孤兒寡母，你又不是不知道，平日就幫人家做些香腸臘肉貼補家用、供小豆子上學堂，你吃了一大條，她當然心疼。”) n# A( q# {4 y5 a3 x
“嗚嗚……”好像在自我反省，那黑滾滾的眼有了愧色。
. e: ^4 n: y1 W4 U0 ^, ?' q 見狀，她好笑地輕搖螓首。“好啦，別難過了，明兒個天一亮，大聲嫂氣早消了，可沒空閒來同你計較。”大聲嫂典型的刀子嘴、豆腐心；雷聲大、雨點小，這方圓百里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，更何況她在河流水岸已飄蕩無數個年。; f" E$ C- f& B. V$ y, H
身後有聲響，她和黑頭同時轉首，是一個十二、三歲的男孩，他僅著中衣，褲子是隨意套上的，前後還弄反了面。- Z4 Q4 X* [( y& O
“黑頭，你在這兒。”小豆子躡手躡腳走來，手中抱著一大團高過頭頂的乾稻草，那模樣很滑稽。好不容易來到黑頭身邊，才要開口，卻連打三個噴嚏，寒毛沒來由豎了起來，“唔唔，今晚怎麼這麼冷？”他自言自語，東看看又西瞧瞧，昏暗中什麼也沒有，甩開莫名的感覺，他將稻草鋪疊成窩。0 c" A6 J& [" r# i
“你睡在乾草堆裡就不那麼冷了，明兒個娘不氣了，豆子再帶你回家。聽話，快睡，我也要去睡啦。”他壓低音量，拍拍狗兒的黑頭顱，才又偷偷摸摸地溜回去，一路上不住地搓揉兩膂，無意識地打顫。“冷……好、好冷……”才初秋，沒道理凍成這副德行，他加快步伐，只想躲進溫暖的被窩。: c3 C% U9 L S6 |
“嗚嗚——”黑頭起身移動位置，趴在乾草堆上，鼻子喚了嗅味道，它發出滿足的呼嚕聲，黑臉一頓又擱在腳上，擺好標準的入睡姿態。
" |' a5 w. c# h; U+ n7 n: R “唉……你真好。”有人關心著，真好。9 j% ?, Q; _. `& O( ?
她也普享受過那樣的感情，體會過親人給予的溫暖關懷，該是好久好久的從前，久到已記不清親人的容顏，久到一個朝代換過一個朝代，久到這河岸人家來來去去、生生死死，盡在她的眼中。 D R% Q) Z+ \. s* [/ J8 v! x* s& f
她不怕這樣虛無的飄蕩，只是有些倦了，有些寂寞了。
7 x% J6 d- L6 J6 `% A' F “黑頭，你知道嗎？”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著，手撫著老狗，“秋娘的家人替她招了門親，那男人拾走了寫著她生辰八字的紅紙和一塊鴛鴦玉，她娘親還擲茭問她心意，秋娘自個兒也答應了。”她學著黑頭，將下顎擱在弓起的雙膝上，緩緩道出今夜為何消沉又惆悵的原因。
: q/ S6 V4 A8 {8 r6 ^& z' d4 Z) g “黑頭……往後，我又是單獨一個了。”1 l2 L+ y1 i5 p, e6 U
其實，她一直是單獨一個，在偶然之下才與那個名喚秋娘的小姑娘相遇。6 x* D8 H$ j/ T2 d! Y/ C0 A7 P6 E
秋娘是病死的，芳齡二八便香消玉殞，因生前未許人家，親人將她安置在祖宗祠堂旁的小小廟壇，如今已過兩年，等待輪迥仍是遙遙無期，又無法受宗族供奉，孤零零的無所依從，才會向親人託夢，想尋一段冥婚。) \( U4 G: F3 I" v5 z5 i
黑頭靜靜睨著她，眼皮有些沉，欲振乏力，鼻頭髮出微微的呼嚕聲響。4 S; C$ A& s% `( l; D: E$ `# c. K
她靜謐莞爾，為自己的感傷覺得好笑。
7 ~2 p/ Q9 a: o ? “魂魄也能有自個兒的姻緣嗎？”沒誰能為她解答，這是一道好難好難的問題。“若有！我可不可能也求一個？”5 Z- ?( o0 ^: A6 V" m7 \$ F
情愛，是怎樣的一種感覺？她生前不懂，如今不懂，從來，就不曾懂。她咬脣想著，然後慢慢地解下腰帶上的串鈴兒，當她由黑暗的渾沌中走來，意識到自己是一抹幽魂時，這串鈴兒就一音系在腰間，是她生前最愛的飾物。, W3 J8 n4 W& |2 _
應該是最愛的，要不，她不會帶著它穿過陰陽的界線，應該是吧……唉，她有些記不得了，有好多好多的事，她都記不得了。; G! u5 c8 l7 V3 \+ F1 n$ Z, |# I* @
可不可能有一天，她也記不得自己了，忘記自己的名和姓，只是固執地在這人世飄遊，如無根浮萍、風中柳絮，沒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，沒誰知道她，連她也不知道自己，可不可能，會有這麼一天？' Q+ V9 \/ U2 \( D; }% m
機伶伶地打顫，不是因為冷，而是驚懼。
3 [; @) ]5 E$ X “只求一個，我……只求一個……”她合手包住串鈴兒，垂著眼眉低低喃著，對著夜空、對著月娘、對著滿天星斗。音到風靜了，草叢裡的蟲子睡了，岸邊的蛙兒也歇息了，她才抬首，起身將一串鈴系在柏楊樹枝上。) G7 p: i. z0 i6 U: i8 ^' }: M& O
串鈴小巧精緻，在她身上靜無聲響，就當她指尖放開它的剎那，那鈴兒隨著柏楊樹枝顫顫動搖，竟流泄出清脆的音珠。" h/ F" F* m% f9 ?$ J2 k5 e4 j
她微徵，幽幽的身魂佇立在寂夜中，下意識聆聽著那可愛的聲音，清靈靈的，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，她想，她是極愛這串鈴子的，不管是生前，抑或如今。! G. Q8 D$ i5 q' D
又是清冷的夜。
3 s2 U' X2 O; q, `" }8 u 這一晚，豆子家十分不平靜。
5 b9 u) J5 R" r0 S5 z: X! ^: [ 不為香腸也不為臘肉，不是大聲嫂也不是小豆子，而是黑頭。
4 }" D$ j, P: n# r% J. u “臭黑頭，癩痢短命的，你著了魔啦？！叫叫叫，還叫不累嗎？”門咿呀地打開，大聲嫂披著上衣，對住小院裡那頭朝黑暗處猛吠的狗罵著。“吵得人不安寧，咱拿根線把狗嘴給縫了，瞧你還叫不叫？！”' d# S! Z. O8 ~6 [$ U, m
“嗚唬……唬……”黑頭稍稍收斂，又似極不甘心，仍對著外頭低咆，前腳僵直，兩個銅鈴眼宜勾勾瞪著。
0 ]0 B4 \8 D0 f, ~7 T “啊嗚——唬唬——啊嗚——”這一聲叫得像吹法螺，一呼百諾，鄰近的狗皆有感應，登時吠聲此起彼落！聽得教人毛骨發寒。! q- k! W* r) J B
大聲嫂猛地打個冷顫，寒毛皆豎、頭皮一陣麻冷，她咽了咽唾沫，東張西望了一番。
, Q& N. C) f$ |6 [8 i* X% s “好啦！別叫了，臭黑頭，你給咱進屋子裡來！走走！”她趕著它，黑頭不肯走，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，費力地將他拖進屋中，門栓一落，終於清靜了。9 { [. Z4 T9 v# ?
幽暗處、闖黑莫辨的夜，樹影重重，風吹拂而過，枝丫亂顫，影子交錯起伏，這夜怪得出奇，蟲不叫蛙不嗚，螢火蟲不知飛去哪兒，就連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動，滲冷的空氣是詭譎、幽異又森嚴的。
3 X& X( [$ W+ L7 k4 @1 w 靜謐之中，細碎的聲音在虛無中響起。
0 Q8 H, l: I- g# ^% @3 m3 Q8 c+ t" ^2 o. L “文爺，您瞧見了，便是那個嗓門特大的潑婦，瞧瞧，連養出來的畜生吠聲也特響亮。”那音調一轉，又無奈又氣憤，“生死簿上明寫著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，現下都過去三個多月啦，她還好生生活著，這事主子尚未知悉，若傳開來，咱與底下小鬼都甭活了。”人“甭活”少條命，鬼“甭活”則魂飛魄散。' {5 b7 E6 b& L" E: m; R. a
“為何難以拘提？這差事你與馬大哥當了許久，還不曾有過失誤。”隨著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，兩個身影由無轉為具體，從黑暗處走來。說話的人一身樸素白衫，面容清俊，眉眼爾雅細長，另一位有人的軀體，頂著卻是牛頭。7 H& z, U3 {8 H* j9 x. L
那牛頭急急又說：“唉，提老馬做啥兒？連無常兄弟也吃了虧。一開始，咱按著上頭命令派小鬼來提她的魂魄，那潑婦可厲害了，揚言要油炸小鬼，還滾了一鍋火燙的油恭候著，嚇得小鬼們連爬帶滾地逃回。”7 @0 h- S& s! G9 n
這事盡丟臉，簡直顏面無光，他撇了撇碩大的脣，勉強道：“咱與老馬聽了，真真火冒三丈，兩人親自上陣要瞧對方是啥兒三頭六臂。她合該要溺斃於河水中，那日，咱引著她到河邊，老馬拽著鐵鏈候著，眼見就要大功告成，卻無頭無腦一陣犬吠，不只一隻，而是成群結隊，這方圓幾裡的狗全聚集了，那潑婦天不怕地不怕，回頭又是霹靂連環罵，雙腳原要往河走，卻忙著趕狗，等狗散了，她也累了，回家倒頭便睡。唉唉……”他皺眼，額頭登時怖滿紋路，其實內心挺慶幸她把狗群趕走，要不，頭可真疼了。不過這丟臉事，他是抵死不會道出的。
! R% w' P8 k k* O7 B' }# j “無常兄弟聽說更凄慘，老黑變成一根木頭，想絆倒她，讓她摔入水中淹死，卻讓她一腳踢飛出去，末了，她還將他拾了來，準備劈開當柴燒。而老白趁著那潑婦到河中拾螺時，化身為一粒特肥的螺，打算等她來拾，再教她腳步打滑上不了岸。可打算歸打算，事前也想得周到，但每每到得緊要關頭，那潑婦如有神助，總能化險為夷，結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，差些入了油鍋，炒成三杯螺肉。”
& V; q! s' C' i# x& A2 ^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，事態雖說嚴重，聽了過程，禁不住要笑。* N1 b3 Z3 d/ l0 E7 g; v2 R- g
“這可……希罕了。”他斟酌字句，不想傷了牛頭兄的尊嚴，畢竟，教一個拙婦整成如此，是件挺不光彩的事。他很難想像平時嚴肅的牛馬兩位以及無常兄弟驚慌失措的神情，暗暗思忖著，對這位大聲嫂的興味不由得濃了些。4 p/ P4 q, A( E3 ^
“文爺，您別盡是笑，可得為大局想想法子。主子要人三更死，絕不留人到五更，現下，她活跳跳的，不只活過五更天，還多活三個多月，唉唉……這事可難辦了。”他哀聲嘆氣的模樣醜得“沉魚落雁”、無誰能出其右。
5 V9 b* C. x l2 X$ i “牛兄別急。”他踏在岸邊，幽明的目光由大聲嫂家的院落掃向鄰近人家，視線默默移動，然後默默地調向河面，安穩地扯脣，“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，該如何，我會想個法子。”
! I8 Q( w5 f; [. q4 b- \6 n2 r0 z 牛頭聞言大喜，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。8 m) x6 G5 D# Z
“文爺肯出面那是最好不過，兄弟們欠您一份恩情。”他對他抱了抱拳，精神一振，“咱等靜候佳音。”道完，他轉入方才來處，黑暗模糊了身影，融入夜色當中。
^) E) n1 [; x: g% C x2 n 天地中，唯留白影靜靜佇立，他鼻翼微動，輕嗅著周圍空氣，自然的花香草腥，樹木與土壤的味道，有生人的氣息，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。
2 v9 _9 H: H/ e, O5 y( n 他雙目抬起，在黑幕中望向遠處山林，知道有許多修行之體住隱其中，如此虔心修道，但求位列仙班，只要他們不擾生人、不壞天理輪迥，他是無權多管的。
$ w& D9 U) {5 C/ ~ 雙手負於身後，風揚著他未扎束頭、披散於肩的黑髮，總覺得某處不對勁兒，卻抓不出問題所在。
5 f- Z/ [9 Z6 ?: ?2 b$ ~% t 以往，千年的時空，他不普有過這樣不確定的感受，內心暗暗低笑，想像自己若也教那婦人整垮，那狀況肯定好笑至極。5 p* V9 y: s2 M3 R# R# C! V6 S6 D }
淡淡凝神，眉忽而一揚，半合的雙眸陡睜，因耳際捕捉的一淙鈴音，隨風清脆譜曲，如團團的冰珠擊地，相互撞擊，蕩在這幽幽然的夜。
/ u7 @$ P* |, t8 {6 f# d 頎長身形翩然半旋，已移形換位，他來到臨水生長的柏楊樹下，頭朝鈴音乍現的地方望去，見一串鈴兒掛在枝丫，顫顫地動、輕輕地擺著，像姑娘家的酒窩。
& Q. {' {: \+ a' Y' k; \ 不似人間有，更非天上來，音中有魂有魄，彷彿自有生命，正喃著什麼。端詳著、傾聽著，終於，伸手解下那串引他興趣的鈴子。
; _: w! m- b* [4 d/ d0 } 他能知天地、識破古今，卻不知姻緣從此而生。3 \; P; F' u' h% S! S( C6 z/ k
入秋，夜總是冷清。
) ]" h; x: J% |1 e5 ]3 ^( U: d, U 她來到柏楊樹下，有些不可思議地瞧著，原系著串鈴的樹丫空盪蕩的。原來並非錯覺。, U! K1 E) }, G, }) N1 i
昨夜她彷彿聽到鈴音，由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，潛心感應時，卻又靜寂無波，以為是心頭擱了這件事兒，便無時無刻不著想。
+ E, G5 T/ q8 T6 j- m9 X% U 可如今，她的串鈴呢？到底在哪兒？又為何人取走？
0 G6 _* l r q x1 \ 正自思索，一隻老狗來到身邊，張嘴扯著她的裙擺。
5 D0 } e0 A( w7 B$ u K2 E X* x “黑頭，你這是做什麼？”她笑問，彎身想救回自個兒的裙布。唉，連狗都咬得住她，瞧來，她身上的“人氣”是愈來愈重了，變得人不人、鬼非鬼。
2 P) T/ B1 E4 ]# F# H' H, c" q& E: v “放嘴啦！我想事情，你別鬧。”. W- k) G [/ ~* S8 A: T- e
黑頭還是固執地咬住，想將她往小院方向拖行。
% _4 p& Z0 I0 f. ^9 A/ T8 k “你到底——”她話猛地截斷，看見四個尖耳大肚的低層靈正躍過大聲嫂家的院墻，“糟，是魑魅魍魎。”她一驚，身形飄然而去，移動時形體顯得透明。
* o; Y% n0 {* E" u; P' Q. I) { “噓……”她朝黑頭比個噤聲的手勢，怕打草驚蛇，因小鬼中就屬魑魅魍魎最難纏，他們是有名的各自肚腸，靈層甚低，向來聽命他人，容易受驅使，害人的招數層出不窮，只問結果，不擇手段；但若控制得宜，又能成為得力的幫手。- N" B: g5 |9 }! p' L6 l. I9 J& V
她與黑頭伏在窗下窺視，大聲嫂和豆子睡得正香，屋內屋外均是漆黑一片。
, t, c) g8 q! a& ? 四小鬼不交一語，入了屋便分頭行動，一隻倒光廚房大水缸的水，一隻倒光臉盆裹的水，一隻放掉院外儲水槽的水，一隻則把屋中所有茶壺的茶水全倒了。
^! h0 D3 ?8 J4 l# s 忙碌了會兒，四隻小鬼聚在一塊兒，咕哈笑道——
$ F" H. }; }$ T2 n: Q “明兒個，她非到河邊提水不可。”
9 d2 x2 y) Z! c5 B( A% v “是啊，煮飯、洗衣、喝荼、洗澡，總得用水，她一定得去提水。”0 w+ ~- K; F0 f6 S# I% N5 u! q# s& X
“她一去提水，我兩手就往她腰後這麼一推。”邊說著，邊擺出推人的動作。2 R, q# _8 o2 h1 m# _. v; `
“我再抓住她雙手不教她爬起。”
& n) s3 c4 C; k “我矇住她的嘴，嗓門再大也沒法兒呼救。”
( S! P; K) l1 ^, c, g “那我就壓住她背脊，讓她想撐也撐不起來。”
: v( ?( k7 V+ A" J) E m5 h! l “嘿嘿嘿，文爺心思未動，還沒下指示，咱們便替他辦得受受貼貼，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歡喜，說不定將咱兒推薦給天師。”9 M1 Q g+ P4 c8 h) x
四鬼又一陣怪笑，倏忽間已跳出窗門外，無聲無息躍過院墻，不見影蹤。她反應甚迅，在他們跳出時，身影縮向墻邊轉角，直到四周恢復平靜，搗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緩緩放了下來。$ D+ w/ l( K8 l m
“差些兒教他們發現呢。”她喘了口氣，對著黑頭微笑。
6 y0 {0 c" Z$ Z! o. { “嗚嗚……”老狗搖著尾巴。
y% ~ o E4 R# @) c# { “地府又派鬼差來提大聲嫂的魂魄了。”聽見魑魅魍魎的對談，雖不知“文爺”是誰，但“天師”兩字卻如雷貫耳，如她這種飄渺的孤魂野鬼，沒人供奉、無所依附，若是遇上天師，不知會被如何拾掇？！她隨即又想，被收拾了也非壞事，省得一個影兒孤孤單單，唉……
% K. g- \( w: v& D 拋開亂七八糟的思緒，她撫著黑頭的頂毛，靜靜道：“我想，大聲嫂的大限是到了，咱們要阻止也無能為力，唉……她若死，小豆子就孤零零一個，冷了由他、餓了也由他，沒人煮飯給他吃，沒人為他裁衣縫鞋，沒爹沒娘，沒人疼愛關懷，從此，就只有自己一個，就像……就像我一般模樣。”她說著別人，也說著是自己。* N' z, u4 \3 Z
這好久好久的時間，她或者模糊了親人的面容，或者忘記一些關於自己的事兒，但心是不變的，同樣的善感，持著一份柔軟的明心。+ S+ G5 k0 Y2 `! E- z! y; W
黑頭似懂非懂，大眼眨了眨，喉間呼嚕呼嚕地低響。1 Y" P+ t" w! V: ^# g: I
“唉……”她又嘆氣，咬著脣同老狗對看了會兒，心中委實難以決定。沉吟片刻，她忽地頭一甩。“不管了，要幫就幫到底。”接著，她飄入屋中，到廚房取來一大一小的木桶，掉頭往河邊去。7 W- |7 g- b( Q2 w' f' U
黑頭知曉她的心意，興奮地繞在她身畔，見她將小木桶裝滿水，它趨前自動地叼住，等她將大木桶也裝滿水，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，來來回回幾趟，廚房的水缸溢滿了，院裡的水槽也滿了，臉盆也有水了，天一亮，大聲嫂可以煮飯燒茶水，不必再到河邊去了。
7 w N. y( V, P% f “這些水夠用兩、三天，屆時，咱們再幫大聲嫂提水。”她抿脣笑著，眼眸中有好多的愉悅。, Q3 ~: Z# s' I- u
這不知是她第幾次救大聲嫂了，剛開始是巧合，那小鬼首次來提大聲嫂的魂魄，大聲嫂正準備油炸豆腐當晚飯，還一邊趕著小豆子洗澡，聽見她罵得好大聲響，“你這短命小鬼，要老娘喊幾聲才肯進來？！我把你這小鬼丟到油鍋裡炸，瞧你還躲不躲？！”她罵著不肯洗澡的小豆子，可那個正要跳進屋裡的真小鬼聽了，嚇得驚慌失措，又聽見大聲嫂僻哩咱啦連環快罵，這麼潑辣的魂魄是不敢要了，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。
5 s* k5 J# N- X/ ^* S$ P 她躲在一旁瞧著，也不肯出來同那小鬼提點，笑得險些岔了氣兒。- k W" V2 P' m; v+ I. I# v
後來接二連三，她有意幫她，不願大聲嫂跟著鬼差去，便暗地裡多加阻撓。: O1 K1 @" v/ k4 Q9 Q9 T b% `. L
“我走啦，你也該歇息。”她趕著黑頭回狗窩，轉身待要飄出院落，原趴下的黑頭突地立起，喉聞發出戒備低咆。 w2 u5 v) R" e- K( Y" H
她亦有所感應，這一回身，正巧對住去而復返的四小鬼。
* ~; [+ p `& p2 h& b5 M1 R# ? “嘿嘿嘿，要不是我眼兒尖，瞥見墻邊一團白影，咱們豈不是功虧一簣。”他們分四邊將她團團圍住。- L1 ]% `4 W# |& ^
“你們想幹什麼？！”她也非膽小鬼，橫豎是被堵了，逃不了不如迎戰。“羞羞羞！四個打一個，還要不要臉啊？！”) \; J0 O# V7 ]5 G, q
“喲——嘴還挺利的，教你一個乖，咱什麼都要，就是不要臉！”) ]' l: O1 n% Q1 a. x9 F
“別再過來啦！要不，我可、可不客氣了。”* F- N. m6 a3 c# q2 \' G. d
“憑你這點兒道行，就別跟咱們客氣啦！嘿嘿嘿——”' ~9 A* X" x- M, P5 ^
此時尚自鬥嘴，反倒是黑頭先發制人，哦，不對，是先發制“鬼”。地猛撲上去，爪子劃過鬼魅靈體，雖然抓空，那四小鬼倒教它的氣勢嚇退一大步。
. t* ]+ {1 [- o! D- _ “黑頭，回來！”她輕呼，怕魑魅魍魎聯手對付它。% A' v, ^* l' j0 L! P% E, d/ H
“教你有路來、沒路回！”
5 ~" [8 P9 Z( z% `2 d 四鬼怒罵，相互使著眼色，下一刻，兩隻對黑頭，兩隻則纏住她。黑頭的耳讓鬼扯住，尾巴也教鬼拽著，它拚命甩著、扭著，那兩隻鬼緊緊依附在它背脊，一邊咭咭尖笑。' Z! |4 k# ^( j* I5 J; I) f
“黑頭！”她一驚，想衝去幫它，剩餘兩鬼亦跳上她肩胛和頭頂，扯她的長髮，咬她的頸窩，她好痛，感覺尖銳的牙刺進肉裡，頭皮生疼。
# a" _% u) n. `) }# H& V% X “走開！”她奮力甩掉，顧不得自己，身子飄向老狗，見他們將它咬得血淋淋，兩隻耳都扯出血來，心中又氣又急，徒手掐住兩隻鬼的後頸，硬逼他們鬆口。
" S+ ?1 }7 {' z2 [6 |2 } “嗚嗚……啊嗚……”黑頭搖搖晃晃站不穩，“咚”地一聲跌在地上。% A$ {2 o8 a/ s
“黑頭——啊！”地喊著，方才教地甩開的兩隻又摸上來，各咬一邊的手臂，她手勁卸去，捏在手裡的兩隻也逃了，反過來吃咬她。0 F t0 L$ e/ {: _; r' m
“走開、走開！走開——”她不住喊著，甩也甩脫不開。9 m. C% K/ b7 e
“認不認輸？”
- C5 X/ Q8 ?, F$ s* h2 h6 k3 @ “不認！”好痛。) ~, @1 [5 Z! j# `0 @0 v; H, t
她像黑頭一樣跌倒於地，已顧不得反擊，只能縮著身軀護住頭，模糊瞧見自己鮮血，已有好久好久，她不曾流血了，原來，鬼魂也有血。. ~5 D4 Q+ y: T6 ^3 p3 M
“認不認輸？”尖銳的語調陰惻惻的，“再不認輸，咱們便將你分食，要你魂飛魄散。”5 c i2 D) X; F, |
她微微一笑，恍惚想著，魂飛魄散也好，連鬼都不用當了，人死變鬼，鬼死了，變成什麼？沒有三魂沒有七魄，人世與冥幽再也不於己事。也好……也好……
4 K5 ^4 w- E5 ?2 U$ Y, h' m% S “老大，咱、咱好久沒吃人啦！”涎箸口水，血味刺激味覺，肚中饞蟲大動。" M; f. ]' ^4 o! O1 c$ T- i2 }; p
“笨蛋，她是鬼不是人。”
2 `) H+ b/ ?1 o- c5 f Z8 \ “唉唉唉，可瞧起好好吃，聞起來也挺香的。”
3 G, n$ c* I, o7 P9 T' V: ] “吃吃看，不好吃再吐出來不就得了。” {3 D/ O- h( f4 R
“對、對！”3 t* H+ A9 ]* e* c3 n
四隻鬼鬼性大發，各咬住一塊肉，正欲大快朵頤，一陣陰風吹拂，掃得魑魅魍魎面頓生痛，尖牙不由得放開。
+ m+ U7 s2 H6 _$ v “死性不改，劣根難除。”那語氣矛盾的溫和又矛盾的陰沉，白衫男子隨陰風而至，無聲無息。: s9 m0 y' q$ k6 J; g
他靜謐地負手而立，臉孔隱在黑暗當中，細長雙目精光迸發，冷森森地瞧著紊亂的現場。5 }1 B) j3 U1 E' n7 E" W$ U) r
待看清來者為誰，四小鬼嚇得屁滾尿流，咚咚咚咚接連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躍開，團團抱在一起，細腳發軟，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團。3 r7 `$ N' j( T9 h) n
這下可好啦。完了、死了，死了還得再死一次，無轉彎餘地。
3 S9 L4 Y9 Q0 B, ^* n9 c9 j7 i- Y# }( \ 四隻鬼渾身打顫，異口同聲，“文、文、文……爺……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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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7-10-15 10:23 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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